平常和人相處熱情洋溢的韓良憶,文章寫起來有點輕、有點淡,像她喜歡的沈從文、汪曾祺,小津安二郎和布列松,有很多空景,不炫技而安靜。像美國藝術家愛德華•霍普畫裡疏離,帶點寂寞和冷調陽光,以冷靜視線重新觀看日常。
人生無常,我們只擁有日常
Q 新書以食材與記憶點出季節,為何揀選雨水、芒種、寒露和小雪為題?副標「有時台北,有時他方」的空間和四季感與日常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A 當時主編說,整本書雖然寫日常但也寫季節。的確,我無論寫飲食、散步或旅行,都在寫日常。這幾年旅遊,我會假裝自己在那裡生活,開始喜歡居遊。如果你有好好生活,不可能不注意自然變化。住在天母,你會發現欒樹變紅。去市場,也能看到食材隨季節轉換。年紀漸長使我關注日常,年輕人的生命還正在追尋,需要很多加法;可是中年後會開始排除一些東西。你開始了解,人沒有十全十美,必須有所割捨。隨著心境變化,我慢慢放掉一些不重要的事。我想,如果不過好日常生活,你的人生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千禧年以來的小確幸,我覺得是「微小而確實的幸福」。村上春樹以長跑培養紀律,他說在一場大汗淋漓的長跑之後,暢快喝下冰啤酒,那一刻,是真切的「小確幸」。日常總有些時刻讓人感覺幸福,覺得活著很好。希望這本書能讓人發現生活中那些俯拾皆是的美好。人生很無常,我們擁有的只有日常。主編說,那你的意思是「最好不過日常」囉?這就成了書名。我同意,可是要加上「有時台北,有時他方」;因為我在「他方」也尋求日常。主編後來用意象選定四個節氣,我覺得特別好玩,我跟媽媽生在「雨水」,爸爸生在「寒種」,「寒露」就是我姊的名字,又是二姊出生的節氣,大姊正巧是「小雪」前生的。剛好都和家人連上線,連主編都不知道呢。
Q 全書開篇以家傳料理「十香菜」談姊姊韓良露的病況,後面幾篇寫母親癌症、過度勞累的父親和智能遲緩的二姊,彷彿書寫食物記憶都脫不開疾病,這是這本書才特有的情況嗎?
A 從母親無預警過世那刻起,我進入了哀樂中年。之前我從沒感覺自己是中年人,還停留在自在隨性,父母健在的女兒狀態。母親離世,我體會到失去至親的慟。我一直很遺憾有很多話沒機會說,我們真的要及時把握。九年之後,爸爸心臟病發送醫被救回,我當時住在荷蘭,後來每次回來兩個月都陪在爸爸身邊。有次回來,爸爸交代很多事,後來那年例行檢查,突然接到來電,我在海外聽到消息,一想到這樣生命力旺盛的人走了,非常難過。後來上海大姊所生的外甥女告訴我,外公那天狀況不好,醫生說要導尿。我爸說,如果人要這樣活著,沒有意思。結果他入睡兩小時後就走了。聽外甥女這樣說,原來是我爸爸想走了。我覺得他很有福氣。對我打擊最大的是姊姊。近幾年我住荷蘭,姊住台灣,我們碰面談家裡的事,很少討論創作,卻不約而同寫了節氣。我在想,是不是人生走到秋季了。生命最燦爛成熟的時期,但隱然有悵惘,曉得冬天即將來臨。生命走到這個階段,是收穫也是反思;原來這一生,我們擁有的就是現在。我們共同歷經父母過世,對死亡都有準備。姊說她很放心我,因為寫作的人比較能面對無常。我們聊很多事,體悟人生無常,更要珍惜日常。她靜靜在家人的陪伴下離去,我也重整過去的人生。這十六年來,我有強烈的哀樂中年感,我姊走的時候只有五十六歲,還有很多事沒機會做,我感觸很深。幸好姊姊在世的時候有好好生活。回台灣定居最初不在計劃內,直到先生說 why not,我才搬回來。沒想到回台灣這幾年親人陸續離世,最遺憾的就是姊姊最後想吃卻無法嚥下十香菜的那一刻,我強烈感覺她要離開。那篇對我意義重大,以前寫十香菜是頌揚家族關係的愉悅情感;但每年做十香菜看得出家族人口逐漸凋零,上一代慢慢不在了,同代的訃聞也越收越多,生命的無常感也越來越強。
寫作的人,比較能面對無常
Q 本書在每一小節最後說了一個像深夜食堂的故事。始於遠方,終於故鄉,好像和整本書有對話關係。為什麼想說一個「遠方酒館」的故事?是離家遠居和家人離世的感觸嗎?
A 那幾年《深夜食堂》剛出版,我覺得很有趣。我喜歡在小酒館,喝點酒配小菜。歐洲這樣的地方很多,朋友常叫我開店,我就幻想如果有間店,有中式和西式的食物,可以喝點咖啡和酒,好像很不錯。剛好有邀稿,我就從「遠方的小酒館」寫起。這些人物是虛構的,但有真實經驗。有個北京朋友,吃了台灣炸醬不以為然,我才發現中國北方和台灣的炸醬不太一樣;像我寫〈一個炸醬,各自表述〉,我爸說這個炸醬沒豆乾、沒毛豆,有什麼好吃?我心裡偷笑,想說爸爸的炸醬聽起來就是上海八寶辣醬吧。後來才發現,其實所有虛構的東西,到頭來都是人生投射,有我的遺憾在裡面。母親和我緣分很緊,她在農曆生日當天生下我,而在她臨終當時,正好輪到我一人守在病房照顧她。父親則是我在海外時過世的,事後再看,可能我潛意識把遺憾寫進去了吧。我覺得可以創作,只要有一部分人和你有共鳴,這就是福氣。冥冥之中,都是受到上蒼眷顧的人。
Q 你在書裡寫道,最初引發你下廚興趣的是電影,為何最後轉向了飲食書寫?和作家姊姊良露有關連嗎?
A 國二那年,跟著我姊去放映室。她當年大一,在放映室辦她的個人影展,賣藝術電影票。那時我以為未來會當個電影青年,卻發現我看完費里尼的《羅馬》之後,去做了自製義大利麵;後來看《教父》續集,整部片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麥可•柯里昂吃柳橙的畫面。我看藝術電影最關注飲食,多年以後,看到《教父》電影,當中做義大利麵的場景教會我做正統的美式義大利麵。我們受媽媽影響喜歡閱讀,小時候最常看到媽媽讀《皇冠》。那時除了瓊瑤,還有張愛玲。她會讓我們去書店選書,從來不干涉我們看雜書,才陰錯陽差走上創作之路。我後來讀一些作家作品,是文昌君賞飯吃,像盧慧心的小說充滿生活細節,黃麗群則是犀利,看到日常的荒謬無度,下筆精準。我很容易放過自己,覺得沒志氣也沒關係,人生短短一輩子,每個人價值不一樣,這是生命情調的不同。我三十歲開始寫作,文字敏感度也不像天縱英才的作家,但我能把情感真實寫出來。當時我做記者,報紙副刊主編羅智成推薦我寫文章,結果飲食情報寫一寫變成談姊弟情感的飲食散文。那時候一九九三到一九九四年,飲食文學有逯耀東和唐魯孫寫憶舊典故,林文月老師還沒寫《飲膳札記》。對趨勢敏銳的羅智成說,前輩多寫中菜,較少觸及暴露在美國影集、西方飲食次文化成長的世代,五年級剛好是美軍顧問團在台灣的時候,楊澤就鼓勵我往這方面寫。人生很妙,之後我採訪愛樂電台台長夏迪,他希望能做不太嚴肅的跨界古典音樂節目。我分享了下廚經驗,比如布拉姆斯的音樂是慢火醞釀到某個時刻,情感才湧現,適合搭配紅酒燉牛肉,要醞釀到滋味成熟,在最好的狀態整個端出來。夏迪覺得音樂加美食的點子不錯,就邀我主持節目。後來寫成報紙專欄,一九九八年出了我第一本書《羅西尼的音樂廚房》。愛亞姐評論它是跨界的創意書,但我並不喜歡太多村上春樹式的倒裝句,後來重出為《韓良憶的音樂廚房》,我把語序改了,保留感性。現在來看來真是少女強說愁,但我必須誠實面對那時的我,我憑什麼去改二十年前我真實的感覺?
活在台灣,成為「知食份子」
Q 壓軸的「知食」,依台灣史從荷蘭、中國到日本,勾勒了台灣味的前世今生,以一鍋澎湃的台式火鍋收尾。是否暗示「他方」終歸要回故鄉?
A 希望這本書能收爬梳台菜的文章,我想成為一個「知食份子」,食物永遠不只是口腹之慾。前面已經寫了很多家族情感,最後希望讓大家認識「台菜」不只是菜脯蛋和佛跳牆。蒼蠅頭、紅燒牛肉麵其實是廣義的台菜,但你不知道。台灣作為一個多族群混合體,一方水土一方人和一地的飲食相連,我們活在台灣,飲食的歷史從荷蘭時代就開始。這當然和我先生是荷蘭人有關,我搬去荷蘭之後才對台菜產生更多興趣。歐菜也能看到歷史痕跡,比如西班牙菜會有北非的影子,是因為摩爾人的關係。我想,從台灣飲食應該也能看到台灣的歷史啊。之後才發現,原來台灣的稻米、耕牛、蕃茄和高麗菜都是荷蘭人引進的。我在二○○六年「三少四壯集」裡寫過,搬到荷蘭,我發現高麗菜荷蘭語叫「Kool」,這是菜名的由來。清朝一度讓羅漢腳來台灣,他們常需要一頓吃飽,所以湯湯水水的菜色較多。我相信飲食口味會藏在幾代基因中,所以台菜繼承羹湯夾雜主食,一頓吃飽的型態。如果你看台灣傳統米食是在來米做的,它一定是日本時代之前,明鄭、清朝先民從潮汕帶來的。很多人把台菜想成閩菜,我覺得不只這樣,日本時代最大的影響,就是蓬萊米的改良和料亭烹調的方式;庶民會模仿上層精緻飲食,創造和漢料理。酒家菜同時也連結日本和漢人社會的歷史與經濟,形成台菜重要源流。我家餐桌的江浙菜,都已經是台化的;一九四九年之後,母親身為教員,我們住在類軍眷村的公教人員村,會去湖南媽媽家吃到豆豉,四川媽媽家有花椒麻辣味,廣東媽媽有很多蒸鹹魚、鹹蛋肉餅和腐乳雞;我的外省爸爸愛吃西餐館又會做上海江浙菜,府城阿嬤愛吃日本料理,又會大啖烏魚子做台灣菜。現在的台菜都不一樣了,我寫台灣義大利麵,對先生說我們來吃義大利式肉羹麵,這說不定將變成台菜一支。這本書雖然是飲食散文,但我最後希望讓大家知道台菜是怎麼回事。台灣人四季都吃火鍋,弄一道台式火鍋,兩個人也能擺上一桌,因為台菜就要澎湃!
《最好不過日常》,韓良憶,皇冠出版
烤栗子的香氣,讓韓良憶記起季節和童年的往事。她關注日常連起四季,更重要在記憶世上有過親密的家人,一起感受食物滋味的美好,並未隨死亡而消失的愛。每輯文末連綴起「遠方小酒館」的故事,是在他方尋求日常。在無常的日子裡,生活才是尋常幸福。
文|李筱涵
寫散文的人,偶爾也寫點詩。現就讀於台灣大學中文博士班。在各種生活夾縫中成為文字打工仔。詩、散文與人物專訪散見《聯合報》、《人間福報》、中時副刊、《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文訊》等雜誌與鏡文學。
文|小路
場地協力|黑豆坊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