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模糊,只有傷疤格外清晰的跳舞時代
馬奎斯曾說過,他的每一個字都有現實的磚瓦作為基礎。讀《綻放年代》時特別容易想起這段話,在所有隱密的情感伏流被揭開之前,最使我在意的就是這篇小說的物質性基礎不足。
當然,物質性可能不是以影視改編為目的的小說需要在意的事,但好的細節能夠帶領讀者認識並進入小說的世界,尤其是一九三○年代這個曖昧難明、雖不遙遠,但卻因政治等因素而使人陌生的年代。作者對於質感與氛圍的營造可以說是粗陋簡略的,對於咖啡店大小的描述是「大約四十坪」(選用的甚至不是當時常用的單位),對氣溫的描述是「攝氏二十六到二十八度」,小說讀畢之後,對於主要場景咖啡店的樣貌,還是只能模糊地知道是一幢兩層樓的建物。咖啡店三大要素是「酒、料理、女給」,這部作品雖然主張故事舞台是咖啡店,但客人在怎樣裝潢的咖啡店與女給往來周旋,喝的是怎樣的「洋酒」,吃的又是如何的料理(日式還是洋式?)甚至包括女給的長相與性格,全都模糊不清。
女主角迷迭香雖然以自己的意志選擇離開咖啡店,與男主角共結連理,但與女主角迷迭香對比的女給鈴蘭、薰衣草,分別因作者的意志遭受了女給常見的命運,很難看見如此安排的必然性,因為配角幾乎僅是名字不同而已,每一位女給都看不出相異的喜好、相貌,甚至連談吐都大同小異,唯一比較明晰的,只有她們對女主角的厭惡而已。(但這些女孩以會排擠他人的小團體來說,實在是太善良無害了。)
首先是薰衣草從事性交易的理由不足,就算以女主角迷迭香甚少觀察室友來搪塞,也顯得動機薄弱。只為金錢或照顧家人下海,從事女給工作的薪水之高,考量名聲對於女給工作的重要性,亦不太可能輕易從事。至於鈴蘭的部分,作者安排她與常客陳先生私奔,不僅陳先生從未出場,讀者感覺不出這位客人的魅力,也不知道為何鈴蘭要放棄一切,最後落得人財兩空的結局。收尾實在太簡省輕易,很難不懷疑作者是否僅是將前面出現過的陳先生當作棋子使用罷了。這樣的話,對鈴蘭和薰衣草也太不公平了些。
女主角的傷疤和台中大地震一樣,都是屬於個人或地方的傷疤,從開頭就縈繞至結尾,可惜後者並沒有相對應的翻轉。作者在結尾含蓄地暗示,戰爭將臨,新結成的夫妻也將受到異地霜雪的考驗,但做為讀者寧可相信,這對夫妻會誠摯地攜手,走向每個開滿花的日子。
文學觀點|李璐
一九九○年生,台北人,以「LIKO」之名走跳各大同人誌展售會。經營專頁「尾行少女」。著有小說《燕燕于飛》。
走向摩登生活的幸福承諾
故事開場,鏡頭很快劃入小說世界的地點與場景:台中市街中心綠川町,沿綠川兩岸柳樹風光,路上可見到不少摩登女郎漫步,綠川旁一幢兩層樓西洋式裝飾建築咖啡店,主角迷迭香是咖啡店的女給之一。這樣的起頭,令人不禁回過來參照,歷史地理學家達比(H.C.Darby)曾提過小說具有的地理特質:「小說是藉由地點與場景、場所與邊界、視角與視野組成。小說裡的人物、敘事者,以及閱讀之際的讀者,都會佔有各式各樣的地方與空間。」
可以想見,作家對於台中舊城區地景及地方感的熟嫻,留有生活過的痕跡,也讓讀著文字的人,起心動念,光是迷迭香、薰衣草等女侍,每日往返宿寮與咖啡店之間的町通,就會想要跟著小說主角的香水味,走上一回綠川周遭。未翻閱小說前,原本微有隱憂,歷史元素的介入會搶過情節風采,至此鬆了一口氣,因為再多考據,都遠不比小說所創造的世界來得迷人。
鏡頭視線調度,由外景帶入室內,店內的女給,穿著時髦,洋裝、短髮、高跟鞋,喜歡吃(森永)牛奶糖、抽菸、聽留聲機……這一切摩登生活所代表的「時代、時尚、風氣、熱情」的一面,有如透過畫家的眼光與畫筆,留下了彼時現代生活的美。而這樣的美感,反倒成為波特萊爾眼中定義的現代性美學,既是永恆又是短暫的瞬息。
一場清晨突如其來的大地震,造成男女兩人受困屋內,直到被救援。如此貼近死亡的恐懼,成為兩人相戀故事的交叉點,不過小說的敘事者,始終焦聚在迷迭香身上,讀者所見的李賀東一角(大抵也是迷迭香的觀點),總是模糊而低調,然又是必要之存在,迷迭香雖身為摩登女給,卻與咖啡店疏離、異化,以至格格不入。
至於小說中現身不多,卻彷彿無所不在的山下先生,這位咖啡店幕後金主,許是隱含了殖民者形象,把被賣身礦坑的迷迭香,從貧困中贖回,並冠上日本姓氏,卻在迷迭香長成女人時,山下便露出猙獰面目,欲將她推向火坑。個人傾向於相信,那幅一九三五年版〈大日本職業別明細圖:台中市.新竹市〉地圖,可以帶來不少小說世界的遙想──在綠川町通的角落一方,曾有過綻放咖啡店;走往台中州廳方向,一丁目路段那裡,有頗像山下先生的人霸據一地;也私心以為,在寫真館中,攝影機瞬間留下的婚照定影,以及李賀東手中送出的船票,即將帶來給迷迭香的是,走向摩登生活的幸福承諾。
歷史觀點|文可璽
一九六七年生,早期因追尋有關臺灣咖啡種植歷史之謎,而一腳踏入在地咖啡種植的世界,曾踏查臺灣各地罕無人跡的咖啡栽培地,並從生產面轉為考察日治時期庶民在咖啡館、喫茶店消費的歷史。著有《臺灣咖啡誌》、《臺灣摩登咖啡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