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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時間老了,小說家還沒老——專訪黃春明

by 林妏霜
攝影|小路

在《跟著寶貝兒走》面世前,我們邀請陳芳明老師作陪,兩人一起談談黃春明老師的小說。春明老師善說、閱讀量豐,敘事常如水波紋,擴延到既遠且廣的地方;芳明老師則易感、愛笑,時時協助爬梳、補充記憶與資訊。芳明老師說在這部小說付梓出版前,他們一起吃飯,春明老師一邊說這個故事自己一邊笑。小說家隨之回應:這個意思是,如果你自己都不感動了,你為什麼要寫?至少我覺得很好笑。

「性」是道德問題,或權力關係?

Q 這部小說最初的構想從何而來?當中討論了各種人與人之間偶然的相逢、不知是福還是禍的命運之事,春明老師為何藉由性事的突出與喧嘩連串整部作品?

黃春明老師(以下簡稱黃) 我很早就在思考我們常常說「自殺」,都是肉體的自殺。那麼,為什麼靈魂不會自殺?於是我想到,如果人的靈魂會跟著器官的捐贈──如果將「寶貝兒」捐贈給某個人──那樣的東西在另一個人的肉體上,那麼,靈魂是否也會跟隨?如果靈魂不想再跟著它了,那麼讓那個人死掉,是否就等於你的靈魂「自殺」一樣?只是這樣一個構想。純粹屬於自己的想法而已,並沒有它的客觀性。「靈魂」是什麼?而靈魂為什麼會自殺?我沒有那個學識性的基礎。我只是一直在思考關於「靈魂自殺」這一件事。小說裡還是呈現了各式各樣的事情。尤其這個社會,雖然說「男女平等」,但性愛關係其實是一種權力關係。男人其實非常本位。自己完成了就完成了,不管女性覺得怎麼樣。時常都不同調。我是在提醒這個。

我也談到奧國的作家Masoch(Leopold von Sacher-Masoch,1836-1895)提出的「Masochism」──性的被虐待狂。原來這就是過去老大人說的:「氣(khì)、暢(thiòng)、忍(jím)」。女性的這種情狀我雖然很難感覺,但我覺得包括性的種種生活就是男女不平等。而在今天這個時代,本來就是可以談的。以前若男性通姦,雖然也是有罪的,但若發生在女性身上卻是會被加以非常殘酷生不如死的私刑。在過去的農業時代,很虛假,「性」絕對是道德問題。

陳芳明老師(以下簡稱陳) 把「性」道德化,就是儒家的核心精神。

 相當封建,所以女人被壓抑得太過厲害。我在寫作時,會根據一個脈絡。閱讀也是經驗,生活也是經驗,是各種的經驗。它會input到我們的腦筋裡面,我們什麼時候要用它,不是把它output,叫出來。是它自己跑出來的。所以我原先有這樣一個構想。但你要合乎情理,找到一個脈絡出來。你要很小心。它可以從這裡或那裡出來。你要選對條,慢慢撥。

攝影|小路
攝影|小路

行過危險邊緣的小說家

Q 小說其實包括了不同的社會議題。例如原住民議題、私娼議題、時事新聞的專業失衡及資訊焦慮等。以〈戰士乾杯〉為題的段落裡,取自春明老師過往同名作品,描繪臺灣近代史原住民族群所受到的暴力與壓迫,讓主角方易玄重新感覺「像被另一種歷史撞擊」。這些命題過去春明老師曾以重要作品加以詮釋。在這部小說裡,似乎重新將這些議題以濃縮精華的方式,再一次穿插在段落裡,其企圖顯現的意義為何?

 我在一九八八年發表散文〈戰士,乾杯!〉。這部小說我就是重新再提起:我們以前是被殖民的,但在被殖民裡還繼續再殖民別人。臺灣的族群中,我們閩南族群算是大的族群,但客家的,或原住民的族群是小族群,是被我們欺負的。《跟著寶貝兒走》裡寫的原住民女性娜杜娃,她是妓女,是被殖民者。方易玄與很多女性都有過性愛的關係,但從來沒有碰到與娜杜娃一樣的女性,在一起一點負擔也沒有。

 這就是所謂的「內部殖民」。我讀〈戰士,乾杯!〉時非常驚艷,非常佩服黃春明只用三張照片,就串聯、寫出了這麼精彩的故事。

Q 小說裡也處理了不同年齡、性別、族群、職業的各種角色群。第一位出場角色方易玄是一位手拿最新型智慧手機,女友眾多,跟開昂貴跑車的富裕富二代媽寶的朋友來往的時下年輕人,春明老師是怎麼觀察這些話語習慣,或揣摩這樣的流行口氣?

 不管你用什麼語言和文字來寫,都有四種形式:一是敘述、二是肢體語言、三是內心的,另一個則是對話。我以前寫小說的時候,寫的這些鄉下人都不會講國語,在他們的對話裡若國語這麼流暢,味道就不對了。所以對話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我要怎麼讓人家覺得這就是「臺灣話」?更重要的是,我們從一個人的講話可以大概知道他的背景:教育的、經濟的、時代背景的,或修養的種種背景,都從他的語言,幾句話,就流露出來了。如果你抓得準,比一筆一筆的工筆畫,更真實。

Q 芳明老師如何理解春明老師這一部新作品?

 我覺得這本小說不是在談「性」,而是在談「人性」。只是性是最能夠展現人性的問題。佔有慾、偷窺狂,全部都是人性。《跟著寶貝兒走》其實就是跟著那樣自私的人性在走。我覺得這個議題走在危險邊緣。一失手就會變成黃色小說一樣。可是黃春明拿捏得非常好。

攝影|小路

我,還有很多跟不上的我

Q 公開巡迴的性交表演,在小說中被視為「文創」事業,關於文創的商業化與諷刺性,是在這部作品裡想特別強調的嗎?

 除了談及性的開放性之外,小部分也把時下集體性的性活動當作「文創」。文創的全名稱是「文化創意產業」。但文化是具有全面性、普遍性的。我今年八十五歲,和我父親八十五歲時一定不一樣。有時代的不同、文化的混合。文化有生命,會改變,也會衰亡,也會隨著時代演變。但是,現在指稱的「文創」──「新產品」就稱之為「文創」。新產品就是消費社會的生命。名詞特別多,動詞都沒有了。以前的語言,配合動作、行為,非常豐富。以前的動詞細分化,很活。現在唯一的動詞就是「買」。現在什麼事情你不會,去「買」就對了。所以我們的生活就變得越來越狹隘,原來天生的本能也跟著衰萎下來。

 在小說裡面,把性事當作文化產業,我覺得非常諷刺。

Q 是否特意處理成悲觀的結局,以及帶有強烈表演性的敘事方式?

 這裡面錯綜複雜。我沒有想過小說要成悲劇或喜劇。有感受,看得下去就繼續看下去。如果讀不出什麼來,就是作者的失敗;如果讀出什麼來,就是讀者的省思。作者本身是第一個讀者。我現在八十五歲,還有很多沒寫過的,雖然都講給人家聽過,但我想趕快寫出來,活下來不希望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包袱。不然八十五歲了,都沒生產,就這樣消耗,不好。我不是不怕死,死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看過許多老的、年輕的死。現在變得比較複雜的是:黃春明──「我」,不是我一個人,是好幾個我。我在小說序文裡寫題〈老不修〉,好像要做一點申明解釋,那就還有一點以前的封建思想。有一個是不願意落後的,現代的我。但是,還有很多跟不上的我。我說「封建」,是現在回過頭來看,但以前是「那樣才正常」,特別是男女的關係演變得最厲害。

Q 芳明老師認為這部作品與春明老師過往的小說,是否有所差異?

 我常常在說,我最敬佩的作家就是有一種「傲慢」。所謂的「傲慢」,就是無視於時間。時間老掉了,他還沒老,繼續在創作。
黃春明過去都寫農村、善良的故事,例如〈甘庚伯的黃昏〉、〈溺死一隻老貓〉都比較溫暖。但《跟著寶貝兒走》就赤裸裸地寫出人性的貪婪。而且人性的貪婪是不分性別的。這也是和時代的變遷,資本主義發達之後,每個人都擁有一份財產有關。男女平等就是要財產平等。過去買春都是男性,現在顛倒過來,一群女性要去觀看,所以這部小說裡,「女性」變成很重要的主角。人性當然是寫得有點殘酷。而網路或媒體的灑狗血,也是很殘酷。和他過去的作品完全不一樣。

設計|安比,攝影|小路

【聯合文學雜誌|420 期】:來去春明家吃飯

 
十月,黃春明老師的《跟著寶貝兒走》要登場了。我們趁機跑來老師家蹭飯,在廚房探頭探腦,像〈銀鬚上的春天〉裡面,圍在「土地公」身畔嘰嘰喳喳、替銀鬚綁上粉色小花的孩子。門口傳來響亮的招呼聲:「こんばんは!」那是陳芳明老師步上階梯,向迎接的春明老師展開笑容。聆聽他們調動時光,彷彿坐在緊鄰的兩棵大榕樹底下,觀測陽光穿過樹枝,來回在地上閃動的模樣。
 
這回專輯,我們特別邀請芳明老師與春明老師,一起談談文學構築的回憶,並由小說研究者與作家深入解讀《跟著寶貝兒走》,從童詩、電影、戲劇、繪本等領域出發,認識春明老師多彩多姿的創作,在全新故事來到眼前的時刻,率先做好暖身,起步去追,那急急走在前方的春明老師。不過,吃飯皇帝大,讓我們先坐下來好好喝碗湯,吃過米粉,再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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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林妏霜
清大臺文所博士生。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等。合著有《百年降生:一九○○-二○○○臺灣文學故事》;著有小說集《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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