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們願意承認,十月初的晚間七點,臉書開始熱鬧,一個不陌生的名字出現——Kazuo Ishiguro,石黑一雄——,然後這個名字的存在感變得好巨大,即便之前就已經知道他甚至喜歡他。接著,我們原本進行中的閱讀計畫,心中的理想書單,瞬間洗牌了。
相對而言,石黑一雄的作品沒有太高的門檻。甚至翻讀英文原文,他的文字、敘事的手法,不必經過太多文學大師、文學潮流或文學理論的洗禮,亦能進入。再者,日裔英國移民作家的特殊身份,在寫作的關懷與主題上,他選擇更為普世的關懷,不因對於書寫主題的陌生而難以進入(雖然「背景」日本可能我們還算熟悉)。閱讀石黑總是舒服的、安心的,如同他本人給人的溫柔感。
只是,閱讀石黑,終究是容易的事?答案是肯定與否定。大抵上,需要一點點耐心(這可是所有進入藝術的基本條件),信任作者的聲音,他的作品可以一本一本讀完。只是,他難是難在如何抵達他真正想說的事物,就像他慣常使用的,將最深的謎底藏到最後,甚至不告訴你。讓你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過,有什麼遺憾一直沒有面對,一段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一個刻骨銘心卻抵達不了的愛,以無以名狀的方式存在你心底。
平易而疏人,閱讀間越是讓你不感覺困難,你其實越能感受人生於世,真正難以前行之事藏在越深處,卻決定了命運。
當你想展開閱讀計畫,可喜的是,他的中譯本還算完全(除了《無法慰藉(The inconsoled)》沒有繁體中譯本),只是有些已經不好找(例如處女作《群山淡景》)。不過有了諾獎加持,找書不成大問題。另外的好消息是,對照許多多產作家,石黑穩定三五年一本,而且主打長篇小說,不至於令人眼花撩亂不知從何下手。截至目前為止,他的作品仍然穩定,即便正負評難免,只是大抵上都有可觀性,關於他最好的作品也有滿大的共識,而私心推薦可供參考。
如果還沒準備好上路,也可以讀點介紹,像是指南一般,譬如你現在正在讀的。撇去特殊的詮釋取向,大抵上都跟記憶與遺忘、愛與遺憾、人生存的孤獨與認同的困難等等有關。以下會針對目前有中譯的作品簡略地提供小指南,想直接上路的,可以就此放下文章,或是再陪著彼此走過一小段私人閱讀小旅程,記得,談了再多,終究比不上一次真正的閱讀,就算真的暫時還不理解,還說不出什麼。
那個說不出的感覺,才是文學。我試著保留許多不說,去真正訴說石黑一雄。
《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
石黑的第一本著作值得推薦。某些人的才華是天生的,由這本作品即可看出。石黑擅長的,以少量的元素一點一點迫近,卻始終壓抑著,在一個日本女性的自述話語中完全展現。莫以為石黑的風格貫串著一路以來的作品就缺乏角色的區辨性,只是作者自言自語的魁儡,事實上他掌握不同角色的聲音非常精確,小說家初發聲即可知。角色話語不是「說出的話」那個層次,是真正在內心深深底底處。換言之,石黑之所以迷人,不是社會言語上面說與不說的調度平衡,而是內心話語裡的告白吐露同時小心翼翼。因為一不小心便是濫情,一個大意就是深淵。
同為英國移民的魯西迪說:「寫起戰後長崎卻沒有直接寫出原爆。」石黑寫出的匱乏處,在每個文字的角落留下幽靈的足跡。此書的「不存在」的(譬如自殺的另一個女兒、小女孩口中的河對岸的女人、無法追究的傷害),比存在還要有存在感。
石黑的文學,於是也像這本書名,真正我們能看見的,並不是被模糊的群山(Hills)真正的樣貌,而是「Pale View」本身。
《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如日後許多訪談透漏的,日本之於石黑,即異鄉。這是移民的窘境,故土永遠是想像的(魯西迪的說法),它本身的變遷(崩壞)並不比你遠赴他鄉的撕裂小。矛盾在於,其實每個人皆是,只是作為移民主體,擁有最敏感的神經。雖然寫長崎,關於戰後的日本,這本小說飄出的移民味不亞於前作的主人翁。「過去」何嘗不是異國?畫家之所是所非,僅僅在短短數年翻轉,歌頌的一下子變為種人厭惡的,英雄成為罪人。所以,「畫」在小說裡,不再於「現在」存在,完全缺席。所有的畫與作畫,都在艱難模糊的記憶中。而畫家的身份亦是,如遺民般烙著。
《浮世畫家》閱讀間,似乎看得見當時石黑創作思考的困境,也目前為止最後一本直接書寫日本背景的小說。孤獨太過巨大,僅僅想像的故土是不足以暫時棲身的。想像力必須走向更遠之處,一如小說裡,相隔的世代若無法完全諒解,至少我們可以寄望未來。
《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只能推一本作品,或是入門作品,這本書必然是被提起最多次的代表作。布克獎加上成功的電影改編,不論前兩本作品是否真的有瓶頸,這次的嘗試確實讓人感覺到石黑更認真地往前跳出一步,到了真正的文學共和國裡。必須再度真心欣賞他以文字錄下的角色內心話語,當中那份責任、自制、自覺、選擇與尊嚴,還有那份硬撐起的疲累,他徹底展現了看似沒有波瀾的敘事話語中依然能觸碰到的最大張力的感動。如果這樣說不夠具體的話,看看電影裡的安東尼霍普金斯的演技。
石黑是用沈默說話的高手。選擇以管家,大場景大時代中不起眼卻十足重要的角色,他沒讓角色像赫拉巴爾裡的小人物有如此多的話語,但非常準確的讓人知道「不說的更多」,每個話語指向更大的沈默,每個記憶直指更大的遺忘。最後的遺憾,也如夕照渲染後的美麗。
《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
石黑的作品籠罩著一層霧。處女作與最近的作品皆可見,可以說是一直都在。石黑的書名沒有失準過,不論是表現作品,或是表現他整個創作觀。我們皆是孤兒,聯繫著移民、遺民,但透過文學,我們能聽到彼此的聲音。
記憶一直是石黑專注的問題,此小說的失格偵探彷彿告訴我們:真正難解的懸案不是任何的完美犯罪,而是我們自身的記憶本身,而且是自己一直以來依賴活著的情感記憶。活著,並不完整的記得,本身充滿了歉疚。記憶不曾失去,只是失蹤,我們被一切的線索誤導。然而也只能在誤導當中堅持前行,直到追蹤失蹤者完成自己的失落,才能換取那份小小卻堅定的欲求。
「我住英國的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家的感覺。而公共租界,那裡永遠是我的家。」租界,對於石黑來說,說不定指地正是寫作這件事。租用來的依偎時光,才是我們真正能擁有的幸福。
《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
譯者:林為正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2
《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若取樣夠大,這本在受推薦與受歡迎的程度上也許僅次於《長日將盡》。甚至因為題材的特殊性,也能夠當作入手或入門的作品。這也許是他所有作品當中最朦朧的,也最富有詩意的,還有,最有哲學思辨性的(至少在倫理學上)。石黑的「質」在此同樣展露無遺:明明是科幻的題材,竟然處理的如此溫柔(彷彿在聽Billy Holliday的歌聲的感覺)。並且這份溫度,更顯得世間的殘酷。你可見,殘酷起來,石黑不比其他人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在小說的佈局上,這本書的也展現高度的才華。「Never let me go」如同咒語,讀了很難不喜歡石黑。至少,讀了不喜歡的話,可能真的就是不屬於石黑的讀者。
因此,這本小說的閱讀一樣門檻低,一樣要面對他的平易疏人,還有,會需要多一點點的耐心。你得相信作者是有意的,請接受這邀請。
此外,石黑小說的「低限」這回與主題也意外結合: 人,如果被賦予的生存意義與命運到達最底了,究竟還能怎樣?他給的答案極為「美麗與哀愁」,而且是令人驚嘆的伏筆。也可窺探石黑對於創作的意義與責任,究竟為何。
《夜曲》(Nocturne)
石黑的短篇小說量並不大,這本是難得的集子。我們都知道他走向寫作前對音樂的愛情,也幫知名樂手寫過歌詞,小說裡面也不缺乏音樂性。這本書與音樂串連,書寫男女情愛、或青年的無奈、高傲或自卑,相對而言,這回是「近人」了。主調節奏輕快,偶爾顯現他的幽默感(在其他作品中較少見),能夠以輕鬆的心情讀完,沒有他長篇閱讀會有的惆悵與掩卷嘆息。
如果要以這小說入手並非不行,不過或許還是找個機會讀讀他的長篇小說。
《被埋葬的記憶》(The Buried Giant)
坦白說,談論這部作品有些尷尬。石黑勇於嘗試,也獲得成功,例如《長日將盡》擺脫了日僑書寫感(至少主題上),或是《別讓我走》給人帶來的經驗。《被埋葬的記憶》,或直譯「被埋葬的巨人」,重寫亞瑟王的傳說,在充滿了騎士、惡魔、龍、怪獸的陰鬱大地上,一趟(不意外的)遺忘與記憶之旅。偵探、複製人、傳說,石黑與偉大的作家一樣,看待與實踐文學在更廣闊的界線上。這本小說並沒有寫得不好,只是讓人有些困惑,這困惑包括閱讀當中,不免感受到的作者本身的困惑。
然而他的探討依舊令人停下腳步去深思。如果母龍吐霧剝奪我們珍貴的記憶與愛,真正的敵人可能不在於龍與霧,該是那難以撫平的傷痛。這回使用的隱喻直接許多,要我們面對去思考:揮散迷霧並非難事,可是我們如何帶著傷痛走下去?才再度明白石黑的記憶探索,實則倫理問題。記憶與遺忘永遠伴隨我們,我們始終孤獨浮世,重點在於我們的選擇。例如知道真相的偵探,明白自己被創造出來的殘酷任務的複製人。
也許建議先看了其他作品再來讀這本書。但,文學之事,先後順序未必是最重要的。如果手邊有,就讀下去吧。切記,他的書無論長短,總需要一點耐心的。
除了小說外,石黑仍有其他的合作與創作(譬如劇本),但武斷點來說,最精華的部分還是他穩定出版的長篇小說。平易疏人,讀下去後,也許會覺得沒那麼平易,可是同時也覺得石黑真正的文學也沒那麼疏離。只要你願意讀。
朱嘉漢
台灣大學文學院畢業,現為東京大學語言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關注日本外籍兒童之教育議題。譯有溫又柔《來福之家》、陳舜臣《青雲之軸》、中村地平的殖民地小說《霧之蕃社》、森見登美彥《空轉小說家》、角田光代《肉記》等,並撰有日本小說家評論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