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考完大學聯招,我填寫志願,校址與科系都是指南,我的指向則是「詩」。我把中山大學填得很前面,因為它伴隨著一個情節。黃昏,我沿紅土小徑散步西子灣,不遠前,八角亭矗立海灣,如一頂桂冠。我走進去,驚喜地在亭中巧遇余老師,共坐涼亭,在夏日的海濤聲中,談詩。
九月我到校報到,興奮張望。不見八角亭與蜿蜒紅土路,一切景物與想像甚遠,還好余老師是近的,在文學院講授,並於課後指導文藝社。
有一年《聯合報》製作「大學巡禮」專題,我如實寫上,「選擇就讀中山大學,的確是因為詩人余光中的緣故」。當時,余老師六十開外,精神矍鑠,與學生談詩,耐心而風趣。社團空間不大,我們在外頭脫了鞋,就榻榻米席地而坐。老師居中而為圓心,學生圍圍坐,每一個人都是半徑,也是圓周。
幾年後我大學畢業,偕朋友北京旅遊,下飛機時心情激盪,我是把余老師的鄉愁,變成身世了。〈鄉愁〉是余老師名作,它是新詩、是歌曲,也是心靈撫慰,它對我、對一個斷裂的世代來說,是永遠的思鄉浪頭,「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詩,一一點提親情、愛情以及離情。它是時間的情書,或者,時間的無情之書。
余光中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泉州,對日抗戰以後,流亡於江蘇、安徽、昆明等地,學成以後在美國、師大、香港等地任教,並於一九八五年移居高雄。我九三年大學畢業時,高雄且被調侃做「文化沙漠」,這便看出余光中移居高雄的重要,不只是地址的更迭,也是關懷的移改,〈車過枋寮〉把屏東寫作牧歌,「路是一把長長的牧笛/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劈面撲過來/那海」。甜與鹹、苦與樂、悲與喜,也是對位了。
大二下學期,本欲選修余老師課程,正值詩人輪休,無緣成為正式學生,跟余老師熟識反在畢業後,主編《幼獅文藝》向老師邀稿,以及擔任評審多次逢面。
筆好練,氣度則難修,每次見余光中老師,我總如是想。
余老師擔任梁實秋散文獎翻譯類決審委員多年,有次問主辦單位,余老師怎麼來啊?「搭高鐵,直接到會場……」承辦人訝異此問,忙說,「放心,高鐵費都會支付。」這幾年參加兩岸交流,目睹大陸文壇大老參加活動,來的不只是一個人,也是尚方寶劍,迎接人馬前呼後擁,來的不只是作家,還是位中央官員。從事文學,且衣錦還鄉,在大陸不只是可能,還確實實踐了。
但在台灣,余老師帶稿件,單兵赴會。余老師當然接受過高規格禮遇。八十大壽那年,幾乎每一天都是余老師生日,大陸、各洲、台灣等地,輪流慶祝。我參加了圓山大飯店、以及《文訊》雜誌辦理重陽敬老,並為詩人祝壽。
余老師能寫、能說,但總說得客氣,很明白一個場子,有他、有別人;有該說話者,也有不該說的人。有次因緣湊巧,我聯合余老師搶麥克風,還霸佔了。那是梁實秋散文獎頒獎,難事來了,貴賓來不及趕到,余老師跟我被派予「致詞加長」的任務。余老師笑話捻來瀟灑愜意,這時候,就能看出甚麼是真正的口才,不揭櫫人生大道理,而以花草為機鋒,甘甜清涼。我好奇,主辦單位怎麼敢「派與」余老師「任務」?他們必定知道余老師不只是評審,且是一個「對」的人。
余老師新詩、散文、翻譯等,都精擅,新詩尤重音韻,諸多民謠風的新詩,如〈鄉愁〉、〈民歌手〉、〈鄉愁四韻〉等,都傳唱一時,散文除了思鄉與動盪,並常抒己論,知名的〈剪掉散文的辮子〉,列舉「學者」、「花花公子」、「浣衣婦」跟「現代散文」,舉出「彈性」、「密度」、「質料」等散文標竿,都是散文的必備指導。數十年來,求序者不絕,《井然有序》把詩、文化跟散文等義理,都寫進一部書裡。
多次與余老師共宴,我總奇怪,他聲調不高、也不搶話,但每次說,都能蓋住飲宴的聲浪。我們聆聽大笑不已,余老師安靜微笑,說笑與笑聲,都與他無關了。余老師不高,但靜、閒、自在,人間諸事,可以無涉、也可以有涉。余老師起身說話,不擔心大家看不見或聽不到,他說的時候,他就是觀音。
我夢過余老師兩次。他坐在巴士中段臨窗位置,等候乘客陸續上車,就要遠遊了。他沒叼煙斗,氣定神閒像極叼了煙斗。還一次是余老師變回少年,在一個春日的嬉戲中,巧遇范我存女士。我目睹兩人逢遇,以及將要踏的人生路。
醒來,我回想一遍夢境,跟著想到在藝文社團的榻榻米上,余老師盤腿而坐,我們是半徑、圓周,也是面積。我坐在外圍,每當余老師看了過來,我就低下頭。我只敢聽一個海談詩,以及不遠處的海,談著來來回回的潮汐。
吳鈞堯
曾任《幼獅文藝》主編,獲梁實秋、教育部等散文獎以及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火殤世紀》獲文化部文學創作金鼎獎,《孿生》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獎助,二○一九年秋出版散文集《重慶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