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叔夏在網路社群一向低調安靜，生活、寫作動向始終難以了解，某日得知她的第二本散文集即將出版，過了好幾天，才見她在自己的網頁宣布。新作《沒有的生活》為近來她發表於報章雜誌的合輯，全書分為「地平線」「某城的影子」「天黑以前」三輯，涵蓋近幾年生活過的城市疊影，以及日復一日勞動削減之後的情感剩餘。
言叔夏善於使用詩的技術，將原來平直的音韻、句法變換，並拖引大量修辭，使其散文帶有一種濃密、個人風格強烈的聲腔。也正因為文字裡有詩的質地，具象世界的日常物件，在她筆下常常是被機巧的壓縮，作為覆蓋之用。
揭開大量覆蓋的修辭、意象，才能見得「我」本身。即使此本散文集多是處理個人生命經驗，作者卻有意識地將自己的身影壓得極低，藏在繁複的意象之後，隔開一段距離觀看他人，不過度涉入，也少剖露自己的內心。比如〈沒有的生活〉裡頭的女學生鄰居、便當店夫婦，〈C城的紅花〉的小屋與表弟，〈某城〉中的陌生女子、餵食野狗的女研究生，都曾經貼近而後遠去，成為作者隱微的呢喃。「那是他人之死。他人的日常。他人持續的人生。如同我的。然後，在某年的夏天結束以後，我就搬離了那座樓，帶著我那其實一無所有的老舊家具，不來梅吹笛手般地到另一個城市去了。」（〈沒有的生活〉）她冷靜觀看周身，以若即若離的方式與生活磨礪，一點不留足跡，反而是城市在她身上長出了影子，跟隨她到另一個地方。
一如書名所揭示的「生活的空乏」，此類高密度的修辭意象堆疊，或許是作為一種縫補之用，去補足生活真實的空洞。言叔夏將內在的流動投射至萬物，並使用大量的譬喻、轉化系統，讓乍看不相關的物事相互連結。有時以自然現象簡化情感的複雜，「夜裡掉光五官的母親吞食了花，再從體內長出花來。」「西曬的黃昏來臨時，她的側臉就長出了金黃色的毛邊，像一朵安靜發狂的菊花。」有時將抽象之物具體化，「需要話語像水泥一樣填補那些空空的洞穴，最好密不通風。」她筆下的物事，原來都像是深深沉於水中，只能隔著水波光影看一日一日的氣室，只有徒手除去水面的塵埃與落葉，向內深掘，一整個城池才浮現上來。
如此「灰暗調、文字卻有透明感」的特徵，除了是作者與生俱來，或許也可以和書中援引的電影互相參看。言叔夏在書中提及多部電影作為不同時刻的啟蒙，除了可察得作者的美感品味，其中〈你那邊幾點？〉對於蔡明亮電影的描寫，更讓人感到她對文字的處理方式，竟和電影的鏡頭有幾分相似。她細緻地延伸、擬造，對每一最小單位的光影、顏色、構圖，甚至是對空的知覺，都有意識地考究琢磨。
在三個輯子當中，我私心偏愛第二輯對城市的描摹。其中一篇〈絕食表演者〉寫生活的展演，以卡夫卡《絕食藝術家》（1922）為呼應，描述自己搖搖晃晃地從黑夜到白日裡勞動。在《絕食藝術家》中，絕食被設定為一種受歡迎的表演，藝術家日夜被關在籠子裡，讓來往的民眾欣賞他的挨餓與瘦弱，然而所有人更想看的是藝術家耐不了飢餓而偷吃東西的一面，小說的最後，他們埋葬了藝術家和其他一切，放了一隻小豹在原來的籠子中。「並非藝術家在欺騙，他工作得極為誠實；而是世界在欺騙他了，奪去他應得的報酬。」
此間的描寫介乎存在與缺席，歸屬與脫離，是社會與自我之間的價值判斷。更延伸過去，或許是卡夫卡的一場詰問：世上何者為真實？何者為虛假？
從前作《白馬走過天亮》到《沒有的生活》，流動的時空、鏡頭漸漸緩慢下來，當時的青春成長紀事，在成年以後，以更加明確的時空劃分，切分出更細小的單位，重新察知個人與周身的連結。
與前作相比，此本散文集中與他人交談更少，甚至常常連「我」這個發聲者都隱而未顯，人與人、人與物之間是否真的有辦法割分？我想起在其中一場分享會上，有讀者舉手問言叔夏：「為什麼書裡很少描寫一段感情關係呢？」她回答：「所有的關係到最後都是自己跟自己的關係。」這或許可以作為本書的註解。
某一次因為工作的理由，隨著言叔夏到C城的秋紅谷，走馬看花地繞行一圈。走在下凹的谷地，遂感到周圍的建築物異常高大，谷地裡的植物茂盛翠綠，但相比周遭的樓房，不免顯得有些停滯消極。後來我再一次見到谷地，是她在書中的描寫：
「我曾想過世上的任何一種仰望大抵都並不健康。無論是樓或生活。谷邊的大樓在夜裡像是偷偷長高，每長一寸我就覺得自己水平般地生活在一條跡線上，幾乎要被每日的雜沓一步一步踩陷進地底下。」（〈C城的紅花〉）
我不禁揣想她就是谷邊的一棵植物，靜定地將自己栽植在樓房之間，任兩旁的建物抽長，任景物更換，把自己收整得穩穩妥妥，葉面向著白日，根尖往深處探去。
《沒有的生活》
言叔夏 著
九歌出版
胡靖
一九九二年生，桃園人。武陵高中、東吳中文系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懷恩文學獎、桐花文學獎、雙溪文學獎等。目前為報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