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朱天文初次執導的《願未央》在金馬影展首映，講述小說家朱西甯、日本文學翻譯家劉慕沙的故事。這不僅是文學影片，亦為家族紀錄片。台灣九〇年代時興女作家的家族史紀事，但如朱天文轉換說故事媒介，以影像書寫者，尚屬少數。與朱天文從片名所藏「未竟的遺願」、「祈願繼續未盡之事」雙重意涵談起。
重於泰山的承諾
約莫是十年前吧，目宿媒體企劃拍攝台灣作家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擬想名單原有朱家。因為，無論從寫作世家來談，抑或「非鄉土，即胡張」的七〇年代，朱家創辦的《三三集刊》，培養一批崇信胡（蘭成）言張（愛玲）腔的寫作青年，他們後出轉精，鑄成艷異蒼涼的文風，懷帶傳統文士的襟抱，構成台灣文學史上的特殊風景。
然而，朱家婉拒再三。
「要把文字執行出來，讓人身歷其境，很不容易」，從事電影工作三十餘年的朱天文如此說，「知其難，不可以輕諾。」
讓「不可以」鬆動的時刻，竟是二〇一七年母親劉慕沙過世。朱天文想：「若我們不說父母的故事，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或那個時代，難道歷史就要翻過一頁了嗎？」往事如煙，往事並不如煙。朱天文終於首肯。
朱天文擔綱導演，拍片團隊是共事三十多年的老搭檔，監製侯孝賢、攝影姚宏易、剪接廖慶松和黃芝嘉、配樂雷光夏等，亦為紀錄片罕有的黃金陣容。她說這部片原先想請侯孝賢執導，殊不知侯導以「不熟文學」為由一口回絕。再說，要講父母的故事，恐怕無人比孩子更了解，按紀錄片的說法，他們蹲點了快一輩子。縱然侯導沒答應，仍從旁力挺。過往侯導監製，從不到現場，可《願未央》、《我記得》的影像裡出現其身影。朱天文形容他是「背後靈、精神象徵」。
非情書、一九四九來台日記出土
她仍記得二〇一八年雙十節開鏡之後，團隊即刻動身前往中國，追踏父親朱西甯前半生的腳蹤，一路從出生地宿遷、南京往北到北京。「表哥們全都做足功課支援。我們拍得很快，二〇一九年初差不多就拍完了。」偏偏有些關卡，即使神隊友助攻，也卡住了。
那是剪片。「初剪完，發現剪出來的太少」，她說。過往朱家姊妹與父母的點滴，悉數保留回憶、照片裡，拿出來與人訴說不難，帶領大家一窺父母書房、物件不難，但一個紀錄片始終沒有傳主的影音，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彷彿要觀影者隔著千江萬水指認遠山裡的行人，豈不折騰。
「我努力找，有父親去上海、南京探親時，自己拍的家庭錄影帶，還有追思會的錄影，但都只有一點點」，她說，「這是遇到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困難，我和剪接芝嘉掉到絕境。」剪片就像講故事，要如何剪出專屬女兒視角、聲腔，甚至帶有景深的文學父母，而非流於印象式的生平介紹，可苦惱了朱天文，一連剪了兩三個版本，都不滿意。
「我一直知道父母留有年輕時通信信件，裝在一個大牛皮紙袋，封面是父親漂亮的字跡，寫著『非情書』。」她說。「非情書」厚厚大疊，信件百餘封，起碼三十萬字，儼然是最好的說故事材料。
「但我始終迴避。」她說。「基於三個理由，第一，不想驚擾逝者，第二敬畏他們之間的隱私，第三他們的文學成績昭昭在目，用大家的回憶訪談、文章評論應該就夠了，需要動用他們不見得願意暴露的通信嗎？」
時值緊要關頭，朱天文只能「奉紀錄片拍攝之名」，讓古物出土。她每天早上到咖啡店捧讀非情書，以及朱西甯一九四九年紀錄的來台日記，過往不曾聞問的，如今都在其中找到細節，包括父親棄學從軍的心志、父母年輕時純真正直的性格、專致文學的決心，甚至還找到朱西甯願意公開非情書、讓後代知其奮鬥的明證，終於平撫她惴惴不安的情緒。那些大發現，她會留待晚上，三姊妹團聚客廳幫貓咪打點滴時分享。「這段是我們最遲認識的父母。好像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喔。」語畢，她笑了出來。
朱天文總算找到紀錄片的敘事主調，「這時我的導演身份才真正發揮出來，」她說，「我開始挑信件，媽媽的信由天衣念，爸爸的信給天心讀。不在的父母，用女兒的聲音呈現出他們的缺席，是意想不到的形式。」
那是最晚才認識的父母
「其實我和我媽一樣，對我爸充滿後悔。」朱天文說。
朱家姊妹年輕時受教於胡蘭成，志在做公共知識份子，十分看輕小說家者的技藝部分，因而與專致小說的朱西甯行上不同路數。「有一個時候我不看我爸新寫的東西，對他出言不遜」，她笑了笑說，「標準的同業挑剔。」
年過輕狂，才曉得當時說的不過是大話，藝技也得窮盡一生，一藝之不易。這回拍《願未央》，朱天文重讀既往輕看的父親的作品，「作為小說家，父親比我和天心盡責多了」，那是六十五歲的女兒還給父親一個公允的評議，「可惜我來不及跟他說了。」
末後幾個字輕柔飄進我耳裡，忽然電流接通，恍然《願未央》為何朝父親這條線傾斜，若說紀錄片預設以創作為主調，被迫割愛劉慕沙的譯作介紹，恐怕只說了一半，更深的那層，或許還包覆女兒的懺悔，透過紀錄片，把父母的人生重新理／禮過一次。
與談間，朱天文不下一次表示：「文字才是我的戰場」，文學能負荷、展示、挖掘的，遠比影像深邃迷人。「影像是開胃菜」，她強調，「觀者有所感，就去讀文字作品吧，因為看進去是另一個影像所不及的世界。」
一個冰山底下的大千世界。
3/18《願未央》全台上映
上映戲院：
｜台北｜光點華山電影館、國賓長春影城、真善美戲院、松仁威秀影城、喜樂時代影城南港店、喜樂時代影城永和店
｜桃園｜統領威秀影城
｜新竹｜或者光盒子戲院
｜台中｜豐原in89豪華影城
｜嘉義｜in89豪華影城
｜台南｜真善美戲院、台南國賓影城
｜高雄｜in89駁二電影院
採訪撰文｜徐禎苓
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著有散文集《流浪巢間帶》、《時間不感症者》、《腹帖》。
攝影｜YJ
場地協力｜明星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