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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駐站作家】包藏禍心之〈世紀末的華麗〉/李癸雲

by 李癸雲

對某種文學風格的喜好,應該歸因於生命經歷的共感?還是完全取決於性格稟賦?即使幾乎讀過朱天文的所有作品,我最愛的還是〈世紀末的華麗〉。

我的生命沒有華麗過,並不嚮往(也沒資質)模特兒生涯,難道是處女座的瑣碎傾向?

在仍然著迷於創作的年輕階段,每當靈感枯竭,而文學獎截稿日又逼近時(當年的文青亦得仰賴文學獎過活),我就翻閱時尚雜誌,ELLE、Harper’s BAZAAR、VOGUE……,越奢靡越色相,越能擺脫舊框架,激發新思考,聚攏無意識的幽微指涉,垂釣生命奧義。

我以為的個人癖性,竟在閱讀〈世紀末的華麗〉時得到共鳴,原來物質堆疊、色香味橫溢、符號泛濫的感官快意(姑且稱之為「虛」)之後,能誘出某種「實」來。這個「實」,是書寫,是精神永恒,是女性。

書寫與精神永恒,朱天文後來的《荒人手記》和《巫言》皆再次論證,「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只有會被火燒毀但仍存留的,是的自火中救出的,才能讓人學習到某種必要性,某種可能永遠失去無法取代之物的必要性嗎?神聖之書」,已成銘刻之言,在〈世紀末的華麗〉裡早已現出原型。我曾撰述〈無中生有,亂中有序〉一文試圖在混亂的小說表象之下尋求「結構」,「在物質與精神對比的循環之中,作者堆砌無數物質,似在其中尋找某種精神,小說最後,她讓米亞學習造紙,用以書寫,也就是說作者崩解了前述的所有外在事物與身體,標舉唯有書寫/文字方為永恒不滅,可以繼續傳承的。朱天文如文中小葛般『包藏禍心』,在讀者快被物質所淹沒之際,她表現唯有精神才是永恒,嘲笑了評論者與讀者的視覺觀感。」小葛刻意表現女人味是為了從男人處獲利,而朱天文為讀者架構出來的世紀末華麗物事,是為了演繹華麗之外的:書寫是巫,文字是魔法。

然而,我雖帶著私心偏愛,在大學教書時常將〈世紀末的華麗〉融入課程,學生反應卻兩極。有人覺得零碎雜亂,難以捉摸,雖有可供參照之「核心」,仍不見得能認同,談精神太抽象,永恒顯得遙遠。有人(往往是人文學科之年輕創作者)則點頭不止,深深嘆服,甚至有學生幫米亞編年表,周全仔細,令人咋舌,再搭配更迭繁雜的流行商品,成為「時代」,學術一點說,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

有趣的是,不論喜惡,學生大都能被小說結尾說服,這就是「女性」。朱天文在此處「包藏」不深,以與全文相同的復古、返璞歸真、回歸的秩序,來預言女性社會的重建。短短幾行,景象絕美、訴求澄澈、趨向本源,不論男女,共感於文字的重新創世紀,心頭不由得為之一震。

「雲堡拆散,露出埃及藍湖泊。蘿絲瑪麗,迷迭香。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以重建。」

文|李癸雲
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台灣現當代文學、現代詩學、性別論述。著有學術專著《詩及其象徵》、《結構與符號之間》、《朦朧、清明與流動》、《與詩對話》,以及期刊論文數十篇,曾獲數個文學獎與教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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