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輓其兄蘇東坡的墓誌銘,文末:「公心如玉,焚而不灰。」千年後仍然令我嚮往極了。
然則,現今,時間加速度進行——昆德拉的精悍短文,「加速前進的歷史裡的愛情」——幾乎成了我近年嵌在頭頂上的警鈴,像新冠瘟疫蔓延時疲於出動的救護車魔音。尤其網路與影像好囂張的現此時,稍一遲滯 lag,無人不是立即毛躁不堪,年月的計量帶來的錯愕,簡直是久旱之後的山林大火。
久遠久遠的十七歲,整整四十四年前的夏天,好傻好天真的文青我憑著一身憨膽搭乘車尾吐黑煙的公車穿過蒼黃的辛亥隧道,走上兩旁連棟二層樓淺戶人家的彎曲斜波,進了朱家深綠色大門朝聖,我確實是那一窮二白朝聖者,進了勃發著鮮烈的革命血氣的文學殿堂,全身每一毛細孔張開,全心感覺其中如太古的空氣無一絲雜質,屋裡、殿堂裡皆是不世出的盛世之人,有著一顆黃金的心,灼灼燒著光焰,事事有見地,好發聰明語,也特愛苛薄取笑笨壞之人。啊,此後人生,我再也不會有如此至福的聖殿經驗。(「只發生過一次等於沒有發生」,是邪,非邪?)
奉民國為正朔無疑的彼年代,「牆上的十字架,耶穌垂首靜靜的看著這個世界」,台中二中小我一屆的同學也來朝聖之日,目睹謝材俊唐諾在後院柳樹下唱古詩源的卿雲歌,說那曾是民初的中華民國國歌。往事何曾如煙,因為有人耿耿在心,那就一一皆實,篤定。然而,聖殿人的大志與大事業究竟是什麼呢?那些年吸引著一批又一批如我的文青趨光撲去,又是為何?有意者請看『花憶前身』(麥田出版社,1996),恕我不贅述以免點金成石。
逾四十年後——辛亥隧道去歲改為白燈,內壁彩繪,其上文湖線捷運來去成為日常,朱家大門早就換為赭紅並呈朽態,建立聖殿的男女主人皆歸大化後,我無從卸責的接下這紀錄片的任務,先是詫異自己並無「夜深忽夢少年事」的餘緒,還是繼續借用昆德拉,「世俗這一詞來自拉丁文 profanum:原意為神廟前的地方,神廟之外。所謂褻瀆就是將聖物搬出神廟,搬到宗教之外的範圍。」
褻瀆?年少友人盧非易說得好,朱家人亂民也。既是亂民,無懼褻不褻瀆。以攝影機與底片(唉,早已換作數位記憶卡)影像化那往昔屬於我之世代的聖殿與生活其中也勢必終老其中的神人、一說是我超過四十年的老友(多年以來,不時聽聞稱呼兩傳主女神,但願我沒有失禮地露出詭笑),等同是將聖物搬出神廟嗎?寫作者應該是周密地隱身在他的書寫與作品的簾幕後嗎?
我記憶中的辛亥路聖殿,是燈光盈亮的傍晚,廚房的快鍋吱吱叫或者抽油煙機哄哄響,永遠天使樣的阿姨哼著歌做晚飯給一屋子食客與一地貓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錯了,正是;但總有那無人無言語的片刻,一陣過堂風或是貓跳過紗門破洞,淺窄的庭院,穿過桂花樹落下的日影搖晃,時光悠悠,漲溢,那桂花好香。彼時,無人知道時代的風暴將往哪個方向吹,襲擊一切的傳說,動搖人們的信念。我記得當年隔壁的老阿婆好神勇,赤腳攀爬上她家傍圍牆的木瓜樹;更無須我記得,物在即是人在,大門邊是朱老師設計的似合掌村斜頂的綠色鐵信箱,將將要解體了,某日拍攝,攝影師小姚捕捉到藏身其中的一隻白額高腳蛛。
將聖物搬出神廟?如果搬出之後,寶變為石,那樣的聖物不要也罷。那個盛暑天,作為上集『願未央』導演也是下集的傳主,更是朱家的檔案管理員,外甥盟哥自小喚主人但虧她是專吃隔餐隔夜菜的剩人,天文,被我們一再催促,在老師阿姨、她父母親的臥房,一整面書牆下,蹲坐在一張矮凳,低頭翻找可以入影像的資料,一頭毛絨絨的豐髮(據說姊妹仨都遺傳了父親的早生白髮),那一疊疊、一箱箱的陳年報章剪報與老照片亂石崩雲在她四周,肉眼看不見的塵蟎與灰漫漫浮沉,攝影機遵守侯孝賢法則,保持冷靜距離窺攝,是一隻蹲伏的豹子。陽台外樹齡快五十的茂盛桂花仍在抽長,只再幾年可望晉級老樹保護這聖殿老屋;青空下,分分秒秒向前兼程趕去,時間的驚濤駭浪、或是浮花浪蕊到此都停駐了——我妄想聽到底片飛轉的古老聲音,傳主二曾提醒我,「一代宗師」的宮二奉道後,不婚嫁,不傳藝、不有後,此三不完全可以用在傳主一。
於是,這孤懸海島,閃電凝凍,沉落海底,她正是那巖穴內守著聖杯的聖騎士,直到最後的最後,直到時間沒有時間,直到所有的紙書化為齏粉。
不怕煩膩,再次引用,四十四年後的今時今日,「浪打千年心事違,還向早春惜春衣。我與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文|林俊頴
1960 年生,彰化縣北斗人,就讀台中第二中學時,因閱讀識得三三集刊。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美國紐約市立大學 Queens College 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台與廣告公司,現專事寫作。著有《大暑》《夏夜微笑》《善女人》《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某某人的夢》與《猛暑》等小說,散文集《盛夏的事》。2006 年擔任國立東華大學駐校作家;2012 年受邀至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IW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