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年代的張愛玲，曾和紅粉諜影交遇錯身。特工總部「七十六號」距張愛玲住所愛丁堡公寓不過一公里多，胡蘭成早先曾當閒遊之地，形容對七十六號初期「印象甚好」，「當初是著實陽氣，寧像梁山泊忠義堂」，《今生今世》多次描寫汪精衛、李士群和丁默邨。刺丁案的中統局女間諜鄭蘋如（1918-1940），在張愛玲回上海前已香消玉殞；在上海文學場域中，張愛玲與曾出入七十六號的共黨女間諜關露（1907-1982）平起平坐，直面相見，然未知底細。
漢奸妻人人戲？
四〇年代中後，張愛玲忍受內外煎熬，胡蘭成婚後未久即四處留情，而她被視為文化漢奸，遭訕笑污名，一度聲名狼藉。張愛玲曾是胡蘭成患難中的知音：「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今生今世》），然而在漢賊不兩立的年代，哪容得下「戰難和亦不易」的「賣國」主張？上海小報充斥對胡、張姻緣的攻訐，如〈胡蘭成秀才造反 張愛玲甘心作妾〉等，鋪天蓋地。《小團圓》中九莉遭荀樺（原型疑為柯靈）性騷擾時，感嘆「漢奸妻人人可戲」，可見忍辱吞聲的無奈情境。
張愛玲作品不僅無鮮明的抗日精神，還流露對日本文化的好感，她偏愛日本版畫和花布，雖愛「中國的日夜」，但不信服任一政權形塑凝聚的國族認同，且不著墨於國難當前，更關注小情小愛：「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修改多年後於七〇年代末發表的〈色，戒〉，逆寫女間諜形象，不為捨身救國，反遭情感遮蔽，男主角易先生經胡蘭成鑑定，是「逼肖丁本人」（朱天文〈花憶前身〉）。
〈色，戒〉女主角原型之一鄭蘋如，父親是國民黨元老鄭鉞，母親為日本名門閨秀。鄭蘋如是上海政法學院學生，自民光中學畢業，丁默邨曾為該校校長，聰穎漂亮的她藉師生之誼色誘丁默邨，常穿著突顯柔媚氣質的旗袍，或中西合併的時尚洋裝，讓好色之徒神魂顛倒。在西伯利亞皮草店暗殺未果後，不顧危險欲伺機行事，後遭逮捕施以酷刑，芳華早逝，其後空軍男友王漢勳和哥哥鄭海澄，都因空難為國捐軀。這悲壯的愛國女青年形象，在張愛玲筆下卻翻轉為虛榮自戀的女大學生王佳芝，現實和虛構的女間諜共通之處，或許在於曾不甘付出就此成空。
〈色，戒〉小說最早取名「網」（Mesh），女間諜佈下美色陷阱，卻也自落情欲迷惘。《小團圓》的之雍與易先生形象神情多所疊合，兩部文本重出的一句：「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讓女主角為致命的誤判墮入地獄。小說看似暗諷王佳芝單純無知，對倒來看，竟是自嘲渴愛的九莉甘為漢奸妻妾的一員。剝去女間諜和漢奸妻的身分，張愛玲犀利省思女性共通的情欲盲點。曾為愛國青年的李安，讓鏡頭下的王佳芝增添了愛國精神和悲憫情懷，且面臨更大的情欲撞擊；海派／張派傳人王安憶去年改編的舞臺劇，卻給了比原著更為辛辣殘酷的收稍。
女間諜人人懼？
和張愛玲、蘇青、潘柳黛名列上海四大才女的關露，可能是張愛玲塑造王佳芝的另一靈感來源，她演過舞臺劇，還曾陪李士群太太逛購物。天生麗質的鄭蘋如，照片曾刊在《良友》畫報；關露整容的照片，則登在《申報》的美容廣告上，她比鄭蘋如多活了半個世紀，卻落得蒼涼的收場。
關露原名胡壽楣，成長經歷坎坷，曾就讀南京中央大學，遭退學後加入左翼作家聯盟，多才多藝，富激進精神，曾寫下「寧為祖國戰鬥死，不做民族未亡人」詩句。演出舞臺劇後，她接下更戲劇化的人生劇本。因妹妹曾為李士群太太的恩人，關露藉此機緣出入七十六號，策反從紅轉藍的李士群，為中共提供情資。後在日人創辦的《女聲》雜誌擔任編輯，曾赴日參加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長年被誤解為文化漢奸，遭批「判若兩人」、「自甘墮落」、「出賣靈魂」。她的品德容貌俱遭議論，曾因整容失敗遭蘇青譏嘲，感情和文學事業也歷經波折，和周恩來祕書王炳南的一段情緣，因迫於現實未能修成正果；她未曾放棄創作，卻一度只能以筆名發表作品。中共執政後，她幾次入獄，精神失常，晚年終獲平反，完成回憶錄後即服藥自盡，彷彿為荒誕冤屈的際遇，留下淒涼的控訴。胡蘭成評〈色，戒〉時提及：「抗戰期間中國人皆有一種茫然的愛國真情，卻時而忽然雲開，現出了黃灰灰的江山如夢」（朱天文〈花憶前身〉），不知關露晚年回首這一切，是否也有江山如夢之慨？
《色，戒》上映後，諜報片《風聲》開拍，原著作者麥家曾表示，女主角顧小夢的靈感來自關露，小說中為國民黨特務，改編電影中的顧曉夢則為中共特務，旗袍下嬌柔的女體暗藏堅韌精神。影片大肆鋪排性虐刑求的奇觀展演，迎合商業市場，最終歌頌不屈不撓的愛國精神，服膺主旋律電影路線。電視劇《旗袍》融合關露和鄭蘋如的生平加以改編，最終讓女主角關萍露嬌柔倚靠上級手臂，滿眼星芒地前往延安。現實中女間諜的結局，難如影視這般痛快壯烈，更遑論夢想成真；而影視誇張煽情的敘事方式，和紛繁旗袍欲語還休的暗語，也消解了紅粉間諜的原始精神。
《色，戒：從張愛玲到李安》，李歐梵等／著
鼎鼎大名的張愛玲，短篇小說〈色，戒〉卻一向乏人問津；區區不到三十頁的文字，如何改編成超過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作為研究者，我們關注的是，李安為何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其影像詮釋是否「忠於」原著，其創新何在？根據與其長期合作的編劇夏慕斯 （James Schamus）透露，對李安而言，電影想解決的問題是：女間諜為何在刺殺漢奸的關鍵時刻放走了他，連累自己及同夥丟了性命？小說僅暗示男女主角的性愛淋漓歡暢，李安為何露骨地把影片拍成三級片？排除了未成年的觀眾，事實上是不利票房收入的，更何況，後來的確飽受衛道人士及愛國主義者的攻擊。李安拍攝影片的心路歷程，是本書多篇論文的討論重點。
張愛玲與關露應曾有數面之緣，一九四四年二月七日中日文化協會滬分會舉辦的女作家座談會中，張愛玲和蘇青、潘柳黛等同席，該會晚宴招待關露等作家，當天還有多位日本文化界人士出席。同年三月十六日在《新中國報社》的女作家聚談會中，上海四大才女等齊聚一堂。報載一九四四年十月七日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籌備會中，上海出席代表包括張愛玲、關露等十五人。之後張愛玲在〈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一文，說明曾致函辭任大會代表，仍名列報上。張愛玲或未出席籌備會，後亦未參加十一月的大會。倘非如此，臥底的關露所承受「絕無廉恥」的罵名，或許也會灌到張愛玲頭上。反革命的張愛玲終得以在文學史上留名，暗渡革命的關露仍在現代史上浮沉。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張愛玲和影星李香蘭在「納涼會」座談中合影，斜坐的女作家垂目含笑，穿著舊被新製、中西合併的別緻洋裝，站立一旁的影星嚴實旗袍下包裹的卻是純正日本血統，日本宣布戰敗後，原名山口淑子的她旋即捲入間諜疑雲，那又是後話了。
政局更迭，往事已遠，戀情創傷後遺症卻留了下來。《小團圓》描寫有時無緣無故那痛苦又來了，也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這痛感簡直如油煎滋滋作響，燒熔了《今生今世》塑造的才子佳人糖衣。然而，九莉仍會為童話般圓滿的夢境而欣喜。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親日汪偽漢奸妻、抗日國共女間諜，不論大愛小愛，不過是求仁得仁。
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去年底婁燁被失蹤的電影《蘭心大劇院》，演繹虹影小說《上海之死》，我們還在等著，何時能和這孤島女間諜在大螢幕上久別重逢。
文｜莊宜文
二〇〇一年完成臺灣第一本張學博士論文《張愛玲的文學投影──臺、港、滬三地張派小說研究》後，潛伏在中央大學中文系研究改編電影，諜報包括張愛玲小說改編影劇、抗戰題材文學改編電影等，近年遊走在虛構敘事和歷史情境間。
■ 2020九月號｜431期 ■
百年之前，作為一位民國女子，生活該是什麼樣子？如果覺得人生苦悶，可以抽鴉片嗎？自由戀愛不稀奇，但遇到好男人還是好難？如果想成為作家，可以投稿哪些報章雜誌？時代動盪之際，如何保家衛國貢獻己力？百年之後，我們不忘張愛玲寫下的字句，折射出無數民國女子的生活縮影。
本期專輯由張愛玲、蕭紅、林徽因、陸小曼、孟小冬、鄭蘋如、蘇青等七位女子，帶我們穿越至民國，從文學、戀愛、藝術、社交活動等面向，一探她們最華麗又蒼涼的生活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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