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種可能:你坐在家裡,沒有追趕著你的工作、沒有待辦或執行中的事項,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卻也無法真正發生。你是真的坐在家裡了,想像一個描述自己的字,你想到的,是什麼?
你真的夠廢嗎|假若廢是一種對身處狀態與環境的適應不良,什麼樣的狀態會讓你覺得自己很廢?什麼樣的人,會讓你覺得他真的夠廢?
石芳瑜(以下簡稱「石」) 我之所以開書店,其實正是從廢出發。我在家裡當家庭主婦當了十三年,認為自己太「廢」了,那時有點憂鬱傾向,為了不要讓自己在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決定跑到外頭、開書店,所以我才說我的書店是從廢開始的,這也是我認為廢其實具有相當程度的積極性。開了書店後,我反而變得更正面積極,甚至還跑到花蓮念書,是有點積極過頭了;但誠實來說,念書也是種廢,我做這件事的動機正是因為我不想讓將所有時間投注在書店事業這件事上。有些人雖身處邊緣,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邊緣或頹廢的,反而有一種站在這個位置、發出聲音的渴望,轉化了「廢」這個標籤的原始意義。在經營書店的過程中,我逐漸體認到獨立書店也是如此: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社會的腳色與功能,譬如我們會提供具特殊意義的選書、或作為不同領域作者的發表空間…事實上回應的都是我自身的需求,也就是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廢」、希望能跟這個廢共處,我的方式是走出房間,開一間書店,讓人與事在其中流轉、發生,不見得是彰顯或高呼某種特殊價值。
張萬康(以下簡稱「張」) 其實早在「廢」這個字被濫用前,我已經在我的臉書上談論過這個字了,當然,現在「廢」的意義早已經遠超過它的原始意義。對我來說,廢的原始意義比較接近無以名狀、幽微的狀態,當創作者找不到足以描述情緒內部細節的詞彙時,時常用「幽微」來概括,但事實上,當我們努力去對這種情緒作出解釋,不難發現,其實就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表面與實質上都是。是真的「不知道」。
真正廢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廢的,如同真正自覺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自覺的。舉個例子,在我家附近的一間小吃店,某天我點了一盤宮保雞丁,奇怪的是,端上桌時我發現它上面還加了一些甜不辣,這不該是我們認知中的宮保雞丁會出現的,我就覺得這件事情夠廢。因為你不知道怎麼形容這些甜不辣,並不是說這道菜因此出了什麼差錯,而是它使我們產生一種「不知道」、「無以名狀」的感覺。
廢的羞恥感|當你處在廢的狀態,感受到的是愛恨糾結、還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羞恥感?當你試著「處理」你的廢時,曾經發現或遇過哪些問題,哪些能夠被解決、哪些不行?
石 開書店之前,也就是那段我廢在家的時候,看著以前公關公司的同事紛紛升官,而我還廢在這裡,當然也曾因此產生廢的羞恥感,同時也刺激我對自己的狀態做出改變。事實上我不是真的廢,因為我總是在接近廢的時候,要求自己趕快採取行動。我最接近廢的狀態,是一段我形容為犬儒的日子,那段時間,我不相信任何人、任何話語,也不相信自己,現在回過頭看,其實並不喜歡這種「面對廢,自己無能為力」的失落感。事後回想,會發現這個狀態與當時的台灣社會有很大關聯,那時正逢解嚴,是新舊價值交疊的時候,我的個人價值觀也在其中面臨崩毀──再重建的歷程。
張 廢的羞恥感使我想起高中時期的某次補習班經驗。第一次去補習班的我,在偌大的教室裡,看見講台前兩排的學生,無一不穿著名校制服。在我的高中,一直以來,「愛念書」被視為是件很廢的事,但是在那個當下,我卻產生「原來愛念書一點也不廢」的衝擊感,這件事給了我刺激,讓我認識到,喜歡並投入一件事情需要相當大的努力,而這件事本身不見得是全然的廢。我曾經有十幾年的時間,除了打麻將跟打籃球,什麼事情都不想做。聽起來很廢,但我對麻將的熱愛程度是到會做筆記的那種,我的南部牌咖朋友還會笑我,做了筆記還是輸;我的台語其實也是在牌桌上學的,本來我的台語並不好,但只要在牌桌上,就算一整天,我也可以不講一個國語字。
廢的暗與亮|如果廢是一種沒有產值的狀態,停止、拒絕運作下去,這樣的狀態下,可能影響一個人的日常作息與生活方式,你容許自己「廢」嗎?如果容許,又許可自己「廢」多久呢?
石 廢有它的暗面,也有它光亮的一面,我覺得廢的光亮面就是「休息」的概念。一直以來,我很害怕一種生活態度,就是那種一路往前衝、毫不休息,我認為當一個人產生想要廢的念頭,往往就是你承受不了、需要休息的時刻了,而這就是我所謂廢的光亮面。有愈來愈多人以厭世作為標榜,對「不讓自己休息」的世界提出抗議,但我愈來愈覺得,這是一種美麗的標籤,會這麼說的人,一定不是真的厭世,或該說是:他們其實沒辦法厭世。廢內部的美好意義正是如此:它提醒你,休息的時候到了。
張 在你看來,廢似乎有種緩解、紓壓的功用,儘管如此,我覺得廢也可能是一種不斷重複。現階段的我處於一種養病狀態,必須每天規律的起床、例行一些該做的事項,過去的作息與生活態度都要改變,就連洗臉這麼一件小事,從買洗面乳、到我發現不管我怎麼洗,其中一邊的臉頰總是感到痛……讓我忍不住覺得:「就連這種事情,我都要重頭學起!」休息與修行,對我而言沒什麼不同。這段期間我需要規律與重複,除了養病,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如果不這麼做,我會感到忐忑不安。相當奇怪,更早以前我總覺得,如果我重複做了一件事情,譬如早上我去過的咖啡店、下午又再去一次──我其實會覺得這樣很廢。但是在現階段,我非常需要活在一些基本元素之中。
廢從遠方來|台北這座城市裡,老屋再生、舊社區拆遷等都市計劃日漸增加,這些空間來自遙遠的過去,卻不見得能過渡到未來。如何看待這樣的空間?這些空間與城市裡的人的互動關係,在你們的觀察中,又是什麼樣的面貌?
石 我在台北出生,從求學至今也不算真正離開台北過。有時候我希望台北不要變得太快,能夠保留下這座城市裡的一些或廢或老的空間。
我曾經聽過一個說法,相當喜歡:「當你踏入一個空間,同時感受到兩個時代。」譬如一間老房子,在二十年後重建,重建者應該嘗試營造出這棟房子屬於「兩個年代」的時代感,讓新舊並陳,既不是純粹懷舊,也不是全然翻新。廢空間與人的互動,使我想起八德市場下的一間快炒店,經營者是一對老夫妻,店裡的主要客群是一般平民,我曾與他們閒聊,才得知現在的他們是賠錢經營,我驚訝道:那為什麼不收店呢?他們說,「休息的話,花的錢更多。」另一個同樣在八德路上的讓我感到廢的空間是一間高級酒店,我曾因故進去一次,酒店裡無不是上流階級的女性,他們的言談圍繞著丈夫與丈夫的事業,此外似乎沒有其他的了。
八德路上的這兩個空間與其中的人,都使我感到廢,反而身處於既非底層、也非上層的中間狀態的我們,才是真正不夠廢的人。
張 我的看法比較不一樣,對於台北城裡的廢空間或廢建築,我的觀點更接近於「無疆界的」,以前在法文課本上看到這個字:「sans frontières」,覺得正是這個字,用來形容我對於廢空間的觀點是再好不過。無疆界的困難之處在於,你必須放下所有的顧慮與成見,甚至在過程中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放下沒有。正是這個你根本「不知道」──而廢就是這麼回事,從頭到尾,當你真正成為一個夠格的廢人時,你其實並不知道,也已不在意了。
石芳瑜|大學讀圖館系、後來在美念傳播藝術,多年後從東華華文所創作組畢業。任職過公關公司、有線電視與電台。有很長的一段時光繭居家中,中年開始思考創作的可能,翻譯過幾本書、得過幾個文學獎,突然一個轉念於二○一一年夏天開起了「永樂座」書店。著有《花轎、牛車、偉士牌:台灣愛情四百年》、《就這樣開了一家書店》、《善女良男》。
張萬康|一九六七年生於台北蟾蜍山。一九九○年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畢業。二○○六年獲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著有長篇小說《笑的童話:跳樓與跳舞》、《道濟群生錄》、《摳我》。短篇小說《ZONE:張萬康短篇小說選》。《道濟群生錄》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百萬長篇小說首獎。
文|阮芳郁
一九九五年生於彰化,喜歡錯置的事物,最喜歡的電影導演是安哲羅普洛斯。
攝影|Wu Ren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