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咚咚轟轟地一陣行進的聲音經過,周圍的人和我一同把頭抬起望著上面,又默默低下頭面對自己眼前的電腦。而我還不能低下頭回到工作,仍然望著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密集的紋路,有點可憐我自己,也有點可憐我周圍的人們,每天好像談論的都是國家大事、一線潮流,侃侃論辯好似見多識廣,但這麼多年卻拿隨意在辦公室天花板上隨意奔跑的老鼠隊伍一點辦法也沒有。
老鼠又在頭上閱兵了。我老這麼想。
而我的老闆們長官們每天大吼大叫,卻拿頭上的老鼠隊伍一點辦法也沒有。
斜前方那個掌管教育科學部門脾氣執拗強勢但頗為正直的大姊,近來卻被巧言令色猛拉業配滿臉奸佞的男性後輩鬥得死去活來。她把新買的橘紅色皮包整整齊齊地靠著電腦主機放,哀鳳連著電腦充電。回頭之間她看到我仍然望著天花板發呆,笑了對我比劃手勢:「老鼠……老鼠……」她上個月放了未拆封的一包餅乾在辦公桌上,次日上班發現被老鼠在夜裡上了她的辦公桌咬開了吃掉一大半,散得到處都是。
而我,因為知道辦公室有老鼠,始終不敢在辦公桌或抽屜裡放任何食物,生怕引牠們過來。只有一次我買了泡麵當晚餐卻忙到忘了吃,連拆都沒拆就放在桌上。第二天上班發現那新買的杯麵被老鼠咬爛,紙杯塑膠套破洞,碎屑從桌上到地上都是,然而那裡面整塊炸過的泡麵與調味料,完完整整,老鼠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啃咬紙杯。而好幾次晚間七八點的時候,進稿工作正忙時,我清清楚楚見到灰黑色巨大的老鼠從這桌跑到另一組桌下去,光明正大。
我常常睜著乾澀充血的眼睛環視這個辦公室,悽悽惘惘想著,大家真的像他們外表看以來的這麼沉穩淡定,還是鄉愿無感呢?是我天真幼稚吧?
再怎麼大小姐傲嬌脾氣,長年在大組織內層層交疊成密不見光的人事交錯的階級鬥毆的汗味中,以及時不時老鼠以牠的興致決定出巡或嚇人的節奏中,我也低頭到平庸脆弱,每天張羅著爭辯著辦公室以外的社會正義文化遠景,卻對裡頭的平等公正無計可施。往來無白丁,但看亂世英雄扯謊,又看江山美人架拐子,這就是活著的真相吧。我正在做什麼呢,我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每天對著電腦使用文字,究竟有沒有對這社會造成一點點改變呢,怎麼一直寫一直寫都像是狗吠火車呢?我小時候到底做過哪些柔軟燦美的夢,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呢?不只一次端著小七咖啡對著馬路發呆,覺得體制真的會殺人,真的會殺人,而我每月入帳的薪水是讓我折腰的五斗米還是兩斗米還是我對自我實踐這種艱難任務懶惰退縮的藉口呢?
好多年這種情緒就這樣咬嚙著我的心臟,像杯麵一樣。但基於某種自虐或對這世界嚴重的罪惡感,我不能放手,沒有休假提早上班地沒命工作,彷彿不能用愛情用藝術給出我自己與宇宙融合,就只能用更加投入把自己獻身給這我曾經那樣鍾情的世界。好多年我穿得漂漂亮亮坐得體體面面,但卻覺得自己活得像社會這棟建築物中亂竄老鼠一樣,在夾板中遊蕩;有伴同行時腳步聲踏踏作響地遊行,彷彿老鼠就要建國,孤單晃蕩時,把任意紊亂地拖咬著什麼,當作理想性與叛逆精神。
我老是覺得低下頭就聞到身體內發出腥臭。
「能不能請清潔公司來一次徹底大掃除大滅鼠呢?」幾個女生試探地詢問行政庶務部門。
那邊的人說,其實要求過打掃清潔的工人消毒好幾次,但老鼠一直都在。但這棟龐大的建築物內有好幾家公司,雖屬同一集團但各有負責單位。這層樓消毒一下,老鼠避走建築物的別處,幾天後又回來了。
那棟大樓後來耗資上億請了知名建築師大大裝潢整修,名建築師設計了一堆完全用不上但拍照非常好看的裝飾性細節,建築師且用這些美輪美奐的照片,得了國外的設計大獎。照片上顯現不出來的是現實細節,像是新的裝潢再使用不到半年之內,流理台發霉漏水,廁所關不起來馬桶壞掉,時尚炫目的玻璃會議室的透明門整塊裂掉,這會議室隔音不良收音不好同步發生,裡面開會的誰都聽不清楚誰說話,外頭的倒是把裡頭的雜音聽得清楚。在美麗的照片中還看不到的是,新的室內裝潢中,我們使用的仍然是過時的跑不動的電腦,老舊的辦公桌椅。而老鼠彷彿亙苦以來就掌管著地球似地一直在天花板上盤旋,不時閱兵展現實力。
我幼稚園時期經驗過一件和老鼠有關的事。我有一條紅色大喇叭褲,我媽媽非常喜歡這條紅色喇叭褲。有天下午全家要出門,我先換好了衣服,也就是套頭毛衣加上那件大喇叭褲,在老家的一樓等著二樓的爸媽以及三樓的弟弟換衣服。我哼著歌拿大門玻璃當鏡子照,覺得有人鑽進我的大喇叭褲管搔我癢,那一定是我弟弟了,一定是他伸手進我的大褲管搔我的小腿,真可惡,我仍然繼續試圖綁頭髮,恨恨地張嘴罵:「不要鬧了,不要搔我癢你這個笨蛋!」但我弟弟沒打算停手,而我的兩手都很努力地卡在我的頭髮上,我跺腳抖動,繼續罵「叫你不要鬧我了你討厭鬼!」但他還繼續搔,還愈來愈往上搔。我氣得大跺腳,尖叫大罵,我弟才停手,但我的辮子已經散掉了。我放棄,回頭看,弟弟並不在。奇怪,他怎麼跑得這麼快,我罵完回頭人就不見蹤影。
我抬頭看到我媽媽遠遠站在門內,她說:「剛剛有一隻很大的老鼠橫地跑過,你沒注意到嗎?」
「老鼠?沒有啊!」我聲音拉高問她:「弟弟呢?他好過分剛剛我想綁頭髮他鑽我褲管一直搔我癢!可惡!」
我媽沒說話。
「我一回頭弟弟就不見了,沒看到人,跑得真快!」我繼續告狀想找我弟弟。
「弟弟一直在樓上沒下來,弟弟還在換衣服,我剛剛才拿給他。弟弟不可能剛剛跑下樓弄你。」媽媽緩緩地說。
「我沒騙你真的沒騙你,弟弟剛剛……」我急著辯解,我才不是那種撒謊的孩子。
我媽的臉色慘白,聲音微弱地吐出:「媽媽剛剛看到,那隻很黑色大老鼠鑽進你的喇叭褲褲管往上鑽,鑽了半天又從你的褲管跑出去……」
我的母貓秋子過世後,我沒有辦法工作,僵直地躺了一週,怎樣都不願意進辦公室,一點點起身的動力都沒有。我討厭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我更討厭自己,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秋子卻疏忽了她。我每天活得像畜牲一樣,全身是病,臉色蠟黃,還討論社會正義文化發展,卻連我這世上最寶貝的都沒能花時間好好照顧,只知道享受牠的愛。我是世上最偽善自私的爛人。我當時的老闆從辦公室打電話來,問我怎麼突然消失了,安慰地要我好好整理心情,趕緊回辦公室上班。
回去那天,看到我的辦公桌,我就下決心要辭職。我死掉的貓幫我殺死我體內的老鼠了。
◆原文刊載於《聯合文學》379期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散文集《老派約會之必要》、繪本《罐頭 pickle!》。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