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習慣性用這樣讚美他們心中的好作品:雄渾浩大、盪氣迴腸、史詩般壯闊,好作品要大的壯的長的猛的威武的,這好像是一個制約,任何創作者藝術家都避免不了這個暗示,彷彿一定要這般寫才叫大作。然而,孟若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然而不是這麼一回事,她依然很偉大。這並不是說,她為偉大作品的定義開了個特例,更像是,她讓那些誤以為偉大藝術只有一種形式一種定義的人認錯,並且選了相反的形式來證明偉大也可以這樣存在,藝術不需要被如此綁架或界定。
孟若的短篇小說,做到了許多長篇小說根本做不到的事。
在小說的領域,現在的主流價值崇尚長篇,人們喜歡創作者寫得汗流浹背聲淚俱下肝腸寸斷或睥睨人間,或者,人們也喜歡作者這樣的出場姿態,這樣子符合大眾對創作者形象的想像。孟若的寫作都以中短篇小說為主調,她筆下的角色,也從來不是英雄傳奇或末世預言,在她小說中沒有那種為了追求理想作出壯烈犧牲的男女,沒有讓人奉行無疑的浪漫信念,她的小說中,有的只是猶豫與乍現的光亮,勉力高貴卻不經久的短暫勇氣,與現實交易盤算後還能苟延殘喘的回憶。
她寫平凡平庸的人,老的弱的,那些你我日常生活就在身邊出現的那種人;而這些無奇的人生,其實藏著劇烈的起伏,在誰都沒瞧見的時候經歷一場生死。而她又不是那種平扁地為老弱發聲的偽人道主義傾向的創作者,一則藝術不應該是這樣的,再則她太知道人性從來就不是是非黑白,甚且沒有正義可言;就算作品透露女性主義的特質,也從來不是疾呼憤怒的,更像是命運的無奈以及人性的侷限。她小說的受害者有時出現令人不悅的特質,加害者也常常是正規人不經意的恍惚以及一念之間的惡意。
讀孟若的小說,你能夠深刻感受到,命運的捉弄是什麼。那裡頭沒有救贖與原諒這種東西,就是跟著人到死都弄不掉的、也無能論理的,深深淺淺印漬。
在寫作的手法上,如美國作家法蘭岑所說的,孟若讓一切看起來很容易,其實一點也不容易。
孟若擅用敘事時序的錯落,交織出作品的層次與密度;她的文字看起來這麼輕鬆,其實密度很緊,冷靜自制。對於寫作者來說,孟若提供了一個非常精彩的示範與提醒。孟若寫短篇的手法根本不是現在流行的短篇寫作方式。多數時下流行的短篇寫法忽視敘事的脈絡、結構、對白等小說構成元素,較傾向在切片般的篇幅中製造戲劇性轉折;時下流行的寫法,也往往因短篇的篇幅有限,常見彰顯的是作者的強烈介入操弄,特別是網路時代的特色影響,流行將短篇寫奇、寫險。而孟若是平實緊密的,紮紮實實的延展,冷靜甚至殘酷。
我們可以看到孟若也在短篇小說中,幾次拉大時代與場景調度,但可以見到她的企圖是以結構上的高難度嘗試處理,從來不是虛浮增長字數而已。她將小說要素完整且精彩、有耐性、節制,複雜卻不賣弄地乾淨地呈現。
我有位朋友讀了孟若的小說後說,讀完了之後其實還不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你以為一切平易簡單,至少,孟若說故事的方式讓你以為其實也沒什麼太了不起的事。然而讀完之後,你警覺到她其實寫了什麼,開始毛骨悚然,開始熱淚盈眶。
◆原文刊登於《聯合文學》354期
李維菁
台大農經系、台大新聞研究所畢業。早期長年投入台灣當代藝術觀察評論。著有《程式不當藝世代》、《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小說集《我是許涼涼》獲台北國際書展文學大獎,另著有《老派約會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