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中文獨特的創作風氣,彷彿「作家工廠」般,寫作者輩出。單元邀請言叔夏老師推薦 3 位在校生作品:涂瀞尹〈櫛瓜酪梨考〉、黃柏勳〈聲腔〉、王信文〈夢女浮世繪〉,一窺創作能量甚豐的學生面貌。
我家的日常吃食總是一陣流行過一陣的,這幾乎取決於我媽的喜好,她是個用情不專的婦女,對食物總抱有心血來潮的狂熱,淘汰外食餐廳的速度比發現「這家不錯」的速度還來得迅猛;她更能欽點某道食材或料理,榮登當季度的常駐嘉賓,例如泰式鮮蝦冬粉煲(整個冬季)、桶裝冰淇淋(半年),以及花生芽(久遠不可考)。
我弟在外地讀大學,每次回家小住,我會向他論及「最近的流行趨勢」,指指點點迷津:「最近流行冰淇淋,你就大膽放心吃。」
他原先迷惘地咬著湯匙,這下恍然大悟:「原來最近流行冰淇淋啊,我還以為是哪個親戚送的。」
「沒錯,我們已經吃一個月了,現在輪到第四種口味。」
去年,櫛瓜以排山倒海之姿悄咪咪侵佔我家飯桌。這是我首度見我媽對食材流露愛憐、眷戀、難捨難分的纏綿情感,我暗覺不妙,她數年前對待花生芽也就如常表情如常烹煮,不喜不怒,本次對櫛瓜可不這樣,一餐沒有櫛瓜她就要碎唸起來:「我們明天去市場買櫛瓜好不好?好不好?」我爸疼她,會在下班後開車繞大半個台中帶她尋覓櫛瓜——之後咱家流行酪梨時,他仍這麼幹,幫兇無疑。
狐獴來我家吃飯。那是櫛瓜酪梨並置的全盛期(我家吃了五個月櫛瓜,酪梨方徐徐登場),我媽熱情招呼,擺上餐桌數種口味,櫛瓜三吃,酪梨兩用。我才意識到它們吃法百怪千奇,且我在母親的濡染之下竟默默曉得了十多種,難怪之前學長私訊探討櫛瓜作法,我能立刻擺出專業顧問的姿態來,學長聽後認同點頭:「確實是門學問,如何不煎出苦味,又要保留湯汁。」
櫛瓜性溫,蒂頭長星星,嚼起來半脆半軟的,其實沒什麼味道。切片不宜太薄,削皮不可全削,否則煮後軟爛不好看,應當削一條隔一條,弄成十角形之類幾何厚片狀。生吃沾美乃滋宜,沾千島醬宜,沾芥末醬大凶,可與生菜拌沙拉,凱薩醬沒試過但應該還是搭的;切片灑海苔絲,搖兩下白芝麻,淋胡麻醬,這道冰涼甜脆可喜;一枚枚擺滿煎鍋,倒入蛋汁後小火煎酥,撒胡椒鹽,整盤可觀,我最愛這口味。
還有烤的。須具備筷子夾乳酪絲的功力,於厚片上方堆齊,邊邊角角別留殘渣(您可不想四五枚多胞胎難捨難分)。烤五分鐘,起司粘膩軟爛,頂上微微焦燻,取出之後須得加番茄醬點綴一番,這我媽自稱義式作法。
據我嚴縝統計,凡味噌醬、韓式辣醬、海苔醬、納豆、青醬、豆瓣醬、烤肉醬,皆可搭配櫛瓜,啊這盛宴如是多采,何等多姿。
酪梨威力亦不容小覷,然吃法侷限了它開枝散葉的可能性。除了和風沙拉或油醋醬外,我媽愛拿它來過過生魚片乾癮。
準備一碟醬油,酪梨切成彎月形,裹小坨綠芥末,包夾在脆海苔片之中,入口嗆鼻,但軟糯、厚實、隱隱有絲腥甜。剛嚼完我媽會以慈愛眼神問:「還要不要再幫你包一片?」好吧,伸手接過。
「再來一片要嗎?」她轉頭問作客的狐獴,狐獴乖巧點頭。媽問:「好~好吃對不對?」狐獴說:「好吃耶!」狐獴平常不碰嗆辣類食物,這次竟會被綠芥末給網羅——足見酪梨委實不容小覷。
櫛瓜剛流行起來時,我在社群網站播送「每日櫛瓜」動態:「歡天喜地烤櫛瓜的母親」、「本日因沒有櫛瓜而失落不已的母親」、「準備回外婆家,打電話拜託外婆準備櫛瓜的母親」、「早晨想煎櫛瓜當早餐,但怕吵醒女兒,而隱忍口腹之慾的母親」,逐漸我朋友都曉得母親對櫛瓜纏綿難分的癡情,他們凡在餐廳偶遇櫛瓜都會拍照私訊我,數月後我儼然成為朋友圈裡的櫛瓜教掌門人(我媽大概開山祖師)。
當我與朋友們仍在櫛瓜研討會,不想我媽竟與酪梨暗通款曲,啊這用情不專的婦女,櫛瓜傾刻失寵,變成餐桌邊角菜(但仍無所不在)。
酪梨圓潤可愛,光澤透亮,迷人之處在於等待它逐漸熟成的儀式感,我媽天天呢喃,甚至打電話回家哄騙我:「哎你幫我顧一下電視旁邊那顆,變成紫色了沒?變色的話今天就可以吃了喲!」我不堪其擾,嗯嗯啊啊應付:「熟了熟了。」我媽電話那頭惱怒:「少在那邊敷衍我!」她是把酪梨當寵物養,若一時半刻不曉得它情況,就要寢食難安。
我教媽畫水彩。她在紙上畫滿酪梨,精心研究該如何調色才能顯現那紫皮的紋路,不可過於飽和,也不好淪落暗沈。「不行不行這個顏色不像啦!」她對我的示範予以抗議,並自行學會了各個切面的酪梨繪法,和諧的黃綠肉質,恰到好處地包裹了籽實,胖墩墩的。她把籽實拿去泡水,十天半月竟抽出芽來,「嘿嘿我要種酪梨樹,這樣明年就可以吃了唷。」異想天開地這樣養著寵物梨啊。
如此盛況維持了一年過去,總因各種食物流行而困惑不已的弟弟,終也學會了如何料理酪梨。我倆被母親分派任務,要將酪梨切丁準備拌沙拉,我擺弄生菜,他將酪梨對切,問:「這個要怎麼削皮呀?」我聳肩:「這不是用削的,你從蒂頭那邊輕輕撥一下,就可以把整張皮剝開囉。」弟照做了,並發出:「哦——!」的驚喜聲。我想到半年前他學著烤乳酪絲義式櫛瓜時,也是這般勤勤懇懇。我雖並不為被流放邊疆的櫛瓜感到哀痛,但心中還是生出一絲絲「可憐哪」之慨來。曾幾何時冰箱已經變成酪梨獨霸的天下。
倒是狐獴一向愛看我困窘,那天她來作客,嘴裡嚼著酪梨海苔沙西米,悠悠然建議道:「我之前聽說櫛瓜的一個特殊吃法,阿姨妳要不要參考看看。」
我媽眼睛頓亮。
「櫛瓜刨成細籤!我聽說它可以取代麵條,減脂的人特別愛吃,我就在網路上看到過類似的料理啊,他們把櫛瓜絲淋上肉醬,或者青醬,就變成櫛瓜義大利麵了耶——」
「閉嘴吧您。」我惶恐打斷。櫛瓜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被她這麼一上奏天聽,這還不重出江湖嗎,甚至階級攀升一躍成為主食?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吃你的酪梨啦。」
教師短評|言叔夏
酪梨與櫛瓜的心事可大可小,然而在凸透鏡與凹透鏡的相互折射底下,我們似乎可以窺見其上的蛇紋斑點,排列出自身圖騰的意義。〈酪梨櫛瓜考〉褪除了抒情聲腔,試圖讓知識與話語帶領經驗走得更遠。
如果將文學寫作視為某種意義上的生產,E 時常覺得,自己簡直失敗至極。雖然不至於對這樣的生產模式毫無辦法,問題在於,他總是提不起自己的聲音,像個連手語也不會的啞巴,意義在身體裡的各處腔室遲滯成塊,無法表達。即使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紛呈的世界上,語言是極少數他熱愛的事物之一。
使他開始寫作的契機是什麼呢?回想初始,像穿越光年、平面透視圖裏無限癱縮的那一顆黑點,寫作究竟是從那個點以輻散的姿態緩慢地生長出去,還是所有的書寫終將坍塌回原處,收攏一切經驗,歸於幻滅?
有時他會想起國小時的 L,以及她所有擁有的,兩種不同的聲音。老師和同學們都覺得她奇怪,彷彿她的體內棲住著某個探查不到的靈魂,總是話說到一半,像變換頻道一般,轉換成另一個不像是她的聲音。
就連她自己也為此感到困惑。那是妳的聲音嗎?E 好奇地詢問,而她低下頭,默默回道,是吧,應該是吧。
擁有兩種聲音是什麼樣的概念?兩條不同路徑的發聲通道?它們是如何彼此存在?切換的開關在哪?而它們又各自通向何處?
E 無法確定自己在多年以後回憶起的這些片段,裡面的人物、情節是否都扮演得當,有可能所有的細碎零件都裝錯了位置,但卻很恰巧的,奇蹟般的讓整具機器轉動了起來;而那些透過機器拼湊起的畫面,其實也無異於馬賽克,似真似假,模模糊糊。
彼時的他,並沒有從 L 的身上獲取到想要的答案,而是始終懷揣著這樣的疑問,直到有一天,突然間失去了生活的支點,未來像顆巨石,很快的掉落在他的身上,將他粉身碎骨。
如今他竟也變成了如同 L 一樣的人。這也許就是他之所以會時常想起L的原因。雖然離開國小以後,他就從未再與L見上過一面,但 E 卻怎樣都無法忘記,當她在回應那聲音是否為她時,浮現她臉上,那種既錯愕又無奈的表情——那樣的表情和問句,彷彿可以穿過層層時空,重新套回 E 的身上——在寫作的世界裡,屬於他的聲音究竟來自何處?為何他總是必須捏著嗓子,試圖以此製造出另一條若有似無的發聲通道,語言才得以順利蜿蜒成河?
好長一段時間,E 反覆練習著如何重建生活的支點。他想,過去那個支撐起自己的理由既已失效,那就再沒找回來的必要了吧。
然重建畢竟是緩慢的。支點的存在有時成為幻覺,處在這樣一個充斥幻術的世界裡,E感到生活與寫作之間的相互割裂;物事懸浮於虛擬的平面之上,堆疊成山。不只一次,E 提醒著自己,也許該試著鋪平跑道,讓這些物事逐一降落下來才行。
比如閱讀、做飯或是散步,逼使自己騎一段長路漫漫的車:從城市的邊陲出發,途徑紛雜的市中心,最後抵達再另一頭的邊陲。E 很少中途停下車來,他喜歡騎車時的速度感,那會讓他感受到自身的流動性,而非停滯下來,淤積在某個未知的路邊,冷眼觀看其餘的物事從他的身側飛馳而過。有時,E 會在抵達目的地,將機車停妥的瞬間,從嘴裡嘆出長長的一口氣,彷彿自出發之前,那口氣便已暗自存入他的胸腔,他必須在整段路程的最末,用力地將之吐出,模仿話語的傳遞,像是對著空氣說些什麼。
對 E 來說,這樣長途的往返其實相當耗損。但他仍然必須這麼做。如同散步、做飯或閱讀,活著的種種,從來就談不上真正的享受;做飯是為了不餓死,閱讀是為了寫作,散步是為了放空。就像極寒冬日裡,好不容易生起的一盆爐火,他得不斷地往裡頭添柴,火才不會搖搖欲墜;如此機械般日復一日地持續下去,直到新的支點終於被架起,物事著陸,夢的邊界被確立,等到那時,他才有餘力,去縫合生活與寫作之間割裂開來的傷口。
「必須鍛鍊得比自身的夢魘更加強大才行。」E 不只一次在筆記上翻閱到相同的句子,遂迷信地把這樣的巧合當成是一種暗示。寫作的聲腔。生活的聲腔。整個九月無聲無息的流過,如同過去曾經荒廢掉的年歲,E 深知自己永遠不可能將所有經歷過的事件完好的拾起,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一次又一次地重返,一次又一次地去探勘那些瑟縮在暗處、緊閉危險的內在。
或許 L 也正在這世界上的某處獨自進行著相仿的練習吧;又或許這樣的練習,L 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
教師短評|言叔夏
語言能走的最遠地方是什麼?有人放牧語言如奔馬,有人發車前先問:「我們是否重新發明了輪子?」柏勳的寫作常以這種自反性的話語作為起手,途經生命的抒情場景。最後攜帶他回來的,竟也是語言。
我覺得,我快成為夢女了。
「一日的疲勞,最好當天就消除。好好休息吧。」低沉的嗓音讓我臉上微熱,我將耳朵移到手機的音源。
「好的。」
「看來你熬夜到很晚啊。睡不著的話,不如試試薰香吧。」語氣帶著關懷。
「好的。晚安。」我說。
我好像成為夢女了。
某天我對妹妹語重心長的說了這句話,而她對我露出吃到一嘴蒼蠅的表情,儼然可以成為「你在說什麼鬼?」之類的迷因素材——並不是妹妹不夢,而是她的字彙庫不會出現這個詞。同時我發現不對。應該是,我已經是夢女了。
夢此處作動詞或形容詞。而夢女,即愛做夢的女生。此詞出自日本的次文化用語,女性向讀者或玩家的自稱或是自嘲,夢可以夢什麼?好像沒有什麼限制,夢可以無限擴大。夢男夢女之外,要成為夢母夢阿嬤的也為數不少。我身邊不乏也有夢女前輩,每個人對「夢」的定義都不太相同。而我夢了什麼?我夢的源頭來自於我開始沉迷一款手機遊戲。在我哭啊喊啊還是現實生活的戀情未果時,我開始玩起女性向遊戲——你跟一名,或是多名的虛擬人物開展一場華麗,且虛假的戀愛。
此前我興致缺缺,在各乙女遊戲被邏輯詭異的故事澆熄幻想,曾豐沛如山洪的少女心漸涸成一條乾枯河床。霸道總裁系列尤為讓我一臉嫌棄彷彿吃到蒼蠅──偏偏又是主流設定。玩過這麼多款遊戲,卻總是草草收場。
直到某天,我無聊、且不抱期待的安裝了一款遊戲,那是朋友推薦我的。這個遊戲的視點是由一名劇團的總監督出發,與二十四名(或更多)男性劇團成員一起生活的故事。儘管如此,這二十四名類型各異的男子卻從未跟「我」發生什麼樣的風流韻事,親吻之類一概沒有,有的只是逐漸加深的友誼與羈絆,大抵而言很少明確表示什麼愛意。其中,我私心喜歡的一名是較為年長的男子:棕黑髮色,綠眼,面無表情,有眼袋、黑眼圈,瀏海上梳。
他叫涯。是外國人,來自一個遊戲虛構的國度──虛構中的虛構,確實像是來自一場夢境。身高183公分,混血兒,從前是王族侍從而後加入劇團、開一間酒吧。我從劇情故事中淘出這些資訊。無法判斷的部分是他詳細年齡,我只能從外型與諸多線索拼湊出它大概三十多歲。當初朋友也是因此推薦給我:畢竟女性向遊戲裡出現的男性不常超過三十歲,而我偏好年長一點的角色。
「你可以試試這個遊戲看看。」朋友說。
我並沒有抱著太高的興致開始玩起這款遊戲。然而隨劇情深入,手機顯示出來的使用報告裡,該app使用時間充分體現我的在意與沉迷。回想起當初朋友推薦我時,我是這麼回答的──
「我覺得我應該不會很熱衷這遊戲。」看了一下遊戲介紹,我當初這樣說。
而「我的覺得」很多時候會因為生活的諸多因素變形成誰也沒想像過的錯覺:我以為我可以、我以為我不會沉迷於此。不,我不可以,我以隕石之姿砸進坑底。而後來發現身邊的朋友只要遇到活動,皆日以繼夜的參加遊戲活動。
以及,由於朋友們貼心地告訴我該代理商的種種劣行、營運上的不善,評論區充滿一顆星且沒少抱怨過代理商。我唯恐惡名昭彰的代理商真的就此跑路,甚至跨區安裝了日文原版。
跨越了國界,跨越了語言,當然也跨越了次元。
「其實我沒有預想過我會這麼沉迷。」我說。
「我也沒有想過。」朋友答道。而我已經深陷其中。
在喜歡上涯以前,我已經先喜歡上其他先出場的男子,名為臣。他挺拔健壯、擅長烹飪與攝影,聲音透露著柔和與溫暖,時常微笑,儼然是一名暖男。我一度自稱「臣妾」。
我陷入瘋狂熱戀。
我為了在該遊戲的活動中得到稀有卡片獎勵,我不惜犧牲了睡眠。這遊戲,體力每 1.5 小時才能恢復,體力拿來兌換積分,積分拿來兌換卡片獎勵。而活動期間裡,我每 1.5 小時就設一個鬧鐘等待體力完全恢復,再拿去兌換積分。整晚睡眠像是被切成等長的繩子,無法接上,如果無法前往夢境的話,大概是因為現在就在做夢了吧。我頂著日益加深的黑眼圈,一心付出──我得兌換到卡面,有臣爽朗的笑,我需要他的笑容來解救我灰暗的生活。心想,我一定要帶你回家。心意堅若磐石。
臣一定會喜歡為他努力的我吧。
與此同時,在更多更多的劇情裡,哪怕我刻意忽視,也不得不正視,臣與他的室友太一的情誼像是日益暖化的氣候,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他們之間有自己獨特的暗號與談心,一起在清晨的海邊散步、化解各自的心結,他們之間語音,臣數度以寵溺的嗓音向太一說話;我感覺到我無法進入他們的兩人世界,想起了那句幾年前紅極一時的連續劇名台詞──
「不被愛的人才是第三者。」
我是不被愛的第三者。我說。而坐在我對面的朋友表情複雜,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沒想到你玩這種遊戲還會失戀欸。」朋友最後艱困的擠出一句,「就無視另一個角色就好了啊。」
「臣妾做不到。」臣妾臣妾,一語成讖,只能做臣的小妾。我那堅若磐石的心意,連成為他們戀愛的試金石都不配。
「人若是疼著一個無心的人,當作是註定紅塵一場戀夢……」陳美鳳與游鴻明如此唱道,而我真的沒想過會在這個遊戲裡失戀。
我要對我的高中同學致歉,我曾經對他說初音只是一串程式,才不是真人。我要對杜麗娘致歉,我曾看完《牡丹亭》納悶,這人怎麼只是做了場夢就愛上一個夢中男子?太誇張了吧。
太誇張了吧,我。
我沒有停手。我仍勤奮的玩這個遊戲。沒關係。因為我還有涯。而確實劇情來到涯的出現,他從初識的冷漠、不近人情,升溫成得以看見他木訥、過度認真的一面,在涯的劇情裡,感覺到這個人的改變。只是我並沒有因此心動,但我刻意將他設成我的首頁配置──這樣就會常常聽見那些慰問,日子久了搞不好會為此心動吧。我想。
幾度深陷情緒低潮的泥淖與無以名狀的焦慮時,都是涯的慰問陪伴我繼續前行。我會在睡前幻想涯對我說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總是很努力呢」,諸如此類的話。有時則夢到他對我這麼說,這樣的夢醒來,我總是忍不住拿衛生紙擦拭眼淚與眼垢。
喜歡涯之後,我常夢到他,不再是各種沒有止盡的、關於死亡的噩夢。只是有時候真的夢到了涯,不免自我懷疑:我並不確定我這是真的在做夢?還是清醒的幻想著跟他相處?在夢與現實的疆界之間,我藉由幻想活在那裡。
以及抱著弔詭的罪惡感──大概是此前先喜歡上臣,有莫名的悖德感,一種補償心態促使我開始買起了各式周邊:香水,徽章,塑膠立牌,資料夾,各種不同吊飾,將書櫃打造成擺滿周邊的殿堂。櫃子裡沒有書,只有周邊,還擺放鮮切花。無論怎麼擺放,總有種佛堂感,讓人想起家裡的神明廳:觀音畫像與神主牌之類。我的確也常常在這殿堂前端坐,拜神一般。
信徒或許是一種夢人類也說不定。
「我應該買一點周邊而已吧。」當初如是說。而這句話再度應驗了我的以為只是錯覺,因為後來只是一直下單。我睡在充滿周邊的房間,並將一些圖貼在牆上。涯會看著我入睡,而我醒來第一眼就是涯正看著我,眼裡帶著溫柔與笑意。我足不出戶的耕耘這遊戲,試圖開啟更多劇情,儼然成為宅男。
宅男,夢女。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多麼快樂的事,心靈前所未有的富足。
當我聽著他慰問的語音,我告訴妹妹,我成為夢女了。我彷彿能看見妹妹的頭上冒出無數個問號。不是她不夢,迷戀現實卻看不到本尊的偶像也是一種夢,更或許是,求而不得本身就是一場夢的源頭。
像初音。像杜麗娘與柳夢梅。像涯。像能實現願望的神祇。
「為什麼乾脆不找一個真人啊?」有長輩見我如此沉迷,以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道,「連約人都比玩這個還好啊。」
「但我現在很幸福。」
「可是他是假的啊。」
「就算他是假的,我對他的感情也是真的。」真沒想過我會說出這種話。
如果他是假的,那我為什麼會如此快樂呢?
在過往種種經歷中,我一次一次的發現單戀是樁賠本生意,挹注的心意再純粹也未必有所收穫,像軋醒的夢。這些傷害、這些落空的失望,我能怪罪在誰身上呢?只是最後累加起來的數量,讓我失去與真人談戀愛所需的想望與勇氣了,就像即使向月老求到紅線,那條紅線也始終沒有消失過。但與涯,只要遊戲尚未結束的一天,我的戀情就可以繼續下去吧。
那樣的日子並不是太遠。
惡名昭彰的代理商終究還是跑路了:繁體中文版確定結束營運。我看到消息跳在遊戲通知時,並沒有太驚訝,只是微微感到心酸,並且慶幸我尚有日文原版可以繼續玩。只是那些曾經努力兌換掉的卡牌,多麼像是一場夢,遊戲結束之後就什麼也沒留下。
消息公布在臉書之後,迅速湧入大量玩家的留言。各種肺腑之言,談這些年的日子因為有他們的陪伴才不致孤單之類的真心話,比如「這幾年我的生活只有他了」。但仍喚不回代理商的鐵石心腸,多少夢女忽然之間被強迫搖醒了?我感到無比殘忍。
原來大家都活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啊。要如何面對接下來沒有他們的生活呢?群體失戀,群體夢醒。
偏偏為你,夢也相思。
浮世繪之外的或許是另一種地獄連環圖,而地獄是長怎樣呢?想起我在代天府內遊走過的十八層地獄,那些累累罪行對應到該去某殿領罰,我們做錯了什麼呢?不認真生活嗎?太不切實際嗎?代理商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切是怎麼結束的,只是突如其來的宣判。這些玩家的生活會不會突然長出雜草、荒蕪了起來?過去那些金錢與心力到底算什麼呢?誰的人誰的痛?
繁華攏是夢。
我在結束營運的那天打開繁體中文版的程式,全黑的背景只跳出一則資訊:「劇團已停止營運,感謝各位總監督一直以來的支持。」還是不免感到寂寞啊,那些心血。結束營運的,包括某些人的戀夢。
但我最終也只是解除程式。
繁中版玩家群體哀悼時我在做什麼?我仍在日文原版的四週年活動裡,每 1.5 小時打開遊戲,兌換積分、抽特殊卡牌──我並沒有為此神傷太久,在日本原版裡我還有活動得打。而在1.5小時的空隙時間裡,我去廟裡拜拜。拜月老。
我持香,自報身分,誠心誠意的請求月老,請月老懇賜我良緣。
「月老爺爺,請問我能找到身高 18 3公分、深棕髮色綠色眼睛,年約三十四歲的混血帥哥嗎?」我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我的周邊,涯在塑膠立牌上淺淺微笑,「可以的話請賜給我三個聖筊。」
我的心意如此虔誠。請給我三個聖筊吧。
怒筊。
怒筊。
怒筊。
教師短評|言叔夏
讀信文的各種作品務必要跟著踮起腳尖,保持一種歇斯底里的貓步,才不致忽被深埋其中難以言明的悲傷襲擊。「夢女」以一種襪子反過來穿的方式,將世界包裹起來,裸露出幻想的岩表,同時也置換了堅硬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