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聯合文學》雜誌 2012.08 NO.334 期
吳晟與濁水溪的故事
1
1970 年我完成屏東農專學業,面臨就業抉擇,我很幸運,有二樣都是我喜愛的工作。其一是去台北擔任文學報刊編輯;其二是在家鄉國中任教。
那是文學影響力興盛的年代,擔任文學編輯是許多文藝青年所嚮往。我也不例外。原本已經去台北公司報到,內心卻一直掙扎難安,離家北上時,母親的一番話一直在腦海迴盪:留在家鄉有什麼不好?
父親在我專一那年因車禍猝然去世,我們兄弟姊妹皆在外,獨留母親一人在家做田。幾經慎重考量,和女友商量,取得她同意,決定返回農鄉定居、教書、協助母親耕作。
決定返回農鄉,固然是不放心獨留母親在家;其實我從幼年在這樣的環境成長、所學又是農科,土地情感已長年累月滲入血液中,深深喜愛遼闊的鄉野生活,也是重要因素。
我的農鄉主要作物是水稻。七○年代的水稻耕作,從犁田整地、培育秧苗、插秧、施肥、收割、曬穀……大部分農事,機械化尚未普及,主要還是依靠人力,一項緊接一項,不得拖延,每一項都既吃力又瑣瑣碎碎,感覺上永遠做不完。
水稻耕作時序,和氣候密切關連,插秧期和收割期,從台灣島最南端太陽城屏東,往北推移到新竹、桃園及台北一帶,相差約一個多月。我們家鄉較有組織能力的專業農民,組成插秧班、割稻班,彷如遊牧民族、巡迴包工。
我的農鄉中部平原,農忙期正巧就在寒暑假。寒假正是一期稻作插秧期,不驚田水冷霜霜;漫長暑假日頭赤炎炎,則是一期稻作忙著收割、曬穀;緊接著二期稻作的犁田整地、插秧、除草、施肥……,如母親所說,趕時趕陣,不得空閒。
每逢學校即將放寒暑假,多數同事欣奮規劃、談論去哪裡旅遊、度假;妻的心情難免受影響、有些鬱卒,因為我們只能留在自家田地「旅遊」、留在自家曬穀場「度假」。
跟隨母親耕作,雖然心甘情願,盡量依從母親指派的工作,然而有時候實在太勞累,很希望多些空閒安靜讀書,或出去走走,不免會抱怨:時代已經這樣進步,科技已經這樣發達,我們家何必再這樣辛苦做田。
母親總是很生氣教訓我:騙我那麼多,時代有多進步?進步到人不必種作就有糧食嗎?科技有多發達?發達到人不必吃飯就可以活下去嗎?
這是母親一輩子依賴土地、信靠土地、不放棄耕作的勞動生活中,最堅定的信仰。這個啟示,也深深影響了我一世人的土地價值觀。
不在意遠方城市的文明
怎樣嘲笑,母親
在我家這片田地上
用一生的汗水,灌溉她的夢
──〈泥土〉(1974)
2
是呀!時代有多進步?進步到不必耕作就有糧食嗎?科技有多發達?發達到人不必吃飯就可以活下去嗎?
跟隨母親耕作,日日親近農田,土地情感越深厚,逐漸適應體力上的勞累,雖然未必甘之如飴,至少安於接受。但隨之而來的是,眼見許許多多壓抑糧價、肥料換穀、水租田賦等重稅,諸多不合情理的農業政策,島嶼良田快速萎縮,農業節節敗退,我的憂慮逐漸加深。
體力上的勞累,休息即可恢復;這無形的憂心,則一而再鞭笞著我的土地愛戀。
沒有農業便沒有糧食;沒有糧食人就不能存活。農業是人類生存維繫的根本。然而這樣簡單淺顯、無需什麼學問,人人皆懂,千古不變的道理,我們島嶼台灣,卻在「科技文明」的迷思、「工業發展」的浪潮下,被忽視、被輕賤,幾乎當做「脫貧去窮」的絆腳石、大包袱。
漫無節制的開發主義經濟思維盛行下,台灣島嶼對農業越來越輕忽、維繫農業的農村、農民、農地、農作面對的困境,越來越嚴重。只要以追求經濟成長為名,官僚體系和工商集團即可聯合制訂政策,無論多好耕作的良田農地,即可理直氣壯圈地、合法強制徵收,掠奪山林、掠奪平原、掠奪海岸、掠奪水源等等大自然資源。
簡單說,「開發」與「建設」彷如符咒般宰制著島嶼人民的主流價值,無非是帶動地方繁榮啊!創造就業機會啦!形成只有工業才有經濟、才有就業的僵固觀念;甚至有行政首長,公然說農業、農民是台灣經濟發展的拖累。整個社會形塑出農業既無經濟產值、做田也不是就業,務農等於沒出息、沒出路。農民自己也被壓得很自卑,最常講的話是:願望我的子孫不必像我踩田土、拿鋤頭。
我本身學農,留意到明顯的「滅農」現象是,六○年代的求學階段,農科、工科、商科職業學校,還算鼎足而立、並駕齊驅,但七○年代後,因應時代潮流,「農業職業學校」一所一所紛紛改為「農工」,再不動聲色乾脆廢除農科,全面改為「工商」……。連以農起家的大學農業系所,也怕沒有行情,農學院改為農業暨自然資源學院,「農業推廣系」改為拉拉長的「生物產業傳播暨發展學系」、「農業經濟系」改為「應用經濟系」……羞於以農見人。
日治時代奠定非常良好的基礎、分布各縣市的農試所、農業改良場等農業機構,具有研究、推廣、輔導等多功能,非但不跟著時代求進步,反而紛紛裁撤或縮編。
相較於對工業的優惠條件,全力扶植,要地、要水、要電、要資金,莫不「積極」主動配合;農業政策則幾乎是一路毀農、棄農、自生自滅。包括雄厚基礎的糖業、包括六○年代蓬勃興起、很有潛力的農產加工,也未善盡輔導,開發國際市場,任由喪失競爭力,無聲無息快速沒落,沒有機會帶動農業生產。
1983 年政府以稻米生產過剩為由,制訂了稻田轉作、休耕等「獎勵」政策,完全「顛覆」了千古以來島嶼農民不容農地不耕作變草埔,認為那是莫大罪過的價值觀。政府寧可編列預算去補助休耕,卻不願積極改善耕作條件,是何其荒謬。
所謂稻米生產過剩,其中一大因素是國人食性不自覺的改變,亦即麵粉類等食物大為增加;我們的農作方式,以小麥、大豆等雜糧作物為主的三期作,卻反而不再耕種,逐漸習慣仰賴外國進口,以美國為大宗。
變草埔還保留土地生機;更可怕的是,某些不肖農民,在短視近利誘惑下,土地倫理全面崩潰、完全喪失對土地的珍貴與尊重,提供良田給工業工程單位,傾倒有毒事業廢棄物,予以掩埋,不顧毒素如何在田地間橫流。
3
我的農鄉溪州鄉,位於島嶼中部濁水溪北岸沖積扇平原、彰化縣最南端,緊鄰濁水溪畔;顧名思義,原是濁水溪流域的沙洲,歷經築堤、鑿水圳,數代先祖辛勤撿拾石塊、改良土質,開墾為肥沃富庶的農鄉。最主要作物是水稻,生產國人的主食稻米,也就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赫赫聲名的「濁水米」。
十七世紀初,清朝初期,鹿港鄉紳集資,費時二十多年,從二水湧泉引濁水溪水開鑿了八堡一圳、八堡二圳,大大小小支流溝渠,灌溉區域涵蓋彰化縣中、北部;十九世紀初,日治初期,又開鑿了莿仔埤圳,從吾鄉設圳頭引水,是為台灣第一條人工開鑿官設埤圳,灌溉了溪州、北斗、埤頭、竹塘、二林、芳苑、大城等南彰化數鄉鎮一萬多公頃田地。
什麼樣的土壤、水質,生產什麼樣的作物。
濁水溪沿線遼闊農田,引濁水溪水灌溉,有二大功能,其一是水源豐沛;其二是濁水溪上游山壁石岩脆弱、不斷崩解,俗稱「鐵板沙」,滾滾濁水挾砂挾泥以俱下,流入農田,泥沙不斷沉積,成為豐厚的黑色土壤,不只含有豐富的有機肥分,土質特性「有點黏又不太黏」,正是「濁水米」最佳「廣告詞」。這是良質米生產專業區,占全國稻米總產量百分之二十。
隨水流源源不絕沉積農田,「有點黏又不太黏」的黑色土壤,可說得天獨厚、上天的特別恩賜,即使不算世界上獨一無二,也是罕有,可以想見有多珍貴。除了涵養水田,種植水稻;也適宜種植多種豆類、瓜類、蔬菜類及蕃茄、芭樂、水梨、帝王柑等等果樹,幾乎種什麼作物都有優良的特色,農產無比豐饒多樣,無愧為台灣島嶼最重要糧倉。
休閒性的花卉苗木園區,如台灣最大花卉中心田尾鄉,擴及鄰近鄉鎮,也是仰賴濁水溪挾帶而來的黑色土壤,才有條件越來越興盛。因為花卉苗木的盆栽、移植,需要供應大量的土壤,更重要的是,苗木移植的根部「土柱」有黏性、固著力強,不易散裂,既容易作業,存活率高。吾鄉近年闢建了數十公頃的苗木花卉園區,正是著眼於這種特性。
整個彰化平原水利灌溉系統如此完備、四通八達,土壤又特別肥沃,本是最富庶豐饒的農業縣。歷任行政首長、官僚機構,卻都無心善盡職責,把握上天恩賜的大好資源,照顧農民、培植農業,反而跟著急功近利的潮流,陷入「建設」的迷思,從七○年代大力推動工業區,完全未做整體規劃,未顧及長遠未來,遍布全縣各鄉鎮,最近又新興建中科四期二林園區,總計九處,占地超過五千公頃。
再加上彰化縣最北端彰化市臭氣遠播、惡名昭彰的台化工廠;最南端的溪州鄉正新輪胎工廠等等大小型獨立占據的工廠,農業淨土一大片一大片淪喪。
每一處工業區、每一家大型工廠,大量水源哪裡來?大量汙水排放到哪裡去?造成多少河川、多少海岸的死滅?多少良田因而得重症?飄散出來的廢氣、落塵,污染了多廣闊的空氣、傷害了多大面積的土地?毀損了多少土地上的作物?少有人去正視,造成多麼嚴重的環境衝擊。
如果我激烈表達
工業毒水肆虐的水田
如何伴隨蔓草、叢生憂傷
叢生稻作快速萎縮的夢靨
你願意傾聽嗎
──〈誰願意傾聽〉(1997)
搶地之後,勢必仗勢水利工程的配合,搶奪水源。繼集集攔河堰截斷濁水溪水源,專管供應麥寮台塑六輕,每日三十多萬噸,緊接著中科四期二林園區也要搶奪南彰化農業灌溉用水,幾乎是要榨乾濁水溪。
水田沒有水源,如何耕作,只好被迫休耕而荒蕪。
短短數十年,我們來檢驗,所謂經濟成果,大部分集中在少數人手中,而這些億來億去的財富,大都是建立在犧牲龐大自然資源、糟蹋大片大片良好土地、毀損未來子孫純淨環境,去換取一代人永無饜足的短暫經濟效益。何況每一處工業區,有多少閒置空間任其荒廢。
那都是生機旺盛、多麼珍貴的土地與海岸呀,一旦毀棄便萬劫不復,不可挽回、不可彌補。那麼多被迫遷離世代安身立命的家園而流離失所的農漁民,誰去在乎他們有什麼能力轉業?如何謀求生計?有多少獲利者懂得懷抱贖罪之情,真心去省思?這麼龐大的社會成本,怎樣計算?
最令人痛心痛恨的是,其中有多少所謂的「開發」,是少數地方政客與工程單位、行政官僚「交陪」而來,聯手假借工業、科技之名,為工程利益而工程,行使侵占土地、炒作地價之實,何曾真正為長遠經濟發展而設想?
覬覦土地的「開發案」,隨時都在籌劃、伺機而動呀!
然而土地,和土地上勤奮耕作的農民,從來不懂得,也沒有能力、用盡心機去和行政官僚打點、交陪、請託,甚至謀取共同利益。我最近才恍然大悟,或許這就是農業難以振興,自古以來農漁民都是弱勢族群,最關鍵的背後因素吧!
4
台灣農業節節敗退,耕作面積快速萎縮,於今只剩二十多萬公頃稻田,和大約相等量的休耕田,以及數十萬公頃旱田。
以農立國的寶島台灣,有上天賦予的地理環境、有精良的農業栽培、耕作技術、有最勤奮的農民,基礎雄厚、潛力無限,卻急於放棄農業,短短半世紀糧食自給率從百分之百,節節下降到百分之三十,多驚人的數字呀!仍不知警覺。
在全球暖化、氣候異常,資源耗竭、糧食危機等等連帶相關的警訊頻傳,如2008年,全球性糧食危機,十八個國家限制糧食出口;十多個國家、地區則缺糧而發生暴動與示威;世界各國都煞費心思為糧食安全而籌謀;台灣人的主流經濟思維,還是老神在在沒在怕,鎖在開發再開發的迷思下,掙不脫只顧眼前、不顧未來的短視觀念,過度仰賴外國進口很方便,認定只要經濟發達,何愁買不到糧食。
台灣是四面環海島嶼型國家,很容易被封鎖而形成孤島,不談「糧食即國防」,不得不受制約等政治因素,看似穩定的國際糧食貿易結構,一旦瓦解,當糧食生產國有天然大災害;或石油短缺,海運成本不合算,必將減少甚至斷絕糧食出口,以維持自己國度社會安定。如去年泰國大淹水,自顧不暇,哪有餘力外銷?
忽然豪雨嘩啦啦而下
塌陷峭壁、斷裂橋樑、阻絕了山路
受困於土石滾滾奔流圍繞
彷若島嶼沉浮於海洋的波濤
兒子抱緊進口食物飲料的空罐
哭喪著臉色問我:該怎麼辦
──〈出遊不該有感嘆〉(1997)
所謂糧食無國界,「地球村」的概念,當國家體制仍是全人類社會牢不可破的結構,每個國家都會強力實施保護政策,就像每個家庭,總要自家成員可以溫飽,才能去協助其他家庭吧。
最重要的是:「土地如何進口?」
我絕對無意也不敢倡言「唯農至上」,但我要強調,經濟的發展有其多元性、多樣化;猶如人類文明的發展,人類的生活方式、型態,往往有其排擠效應,最明顯的例子是,千百年來許許多多日常用品,莫非直接從農作物製造而來;得自自然、回歸自然。直到塑化類興起,則挾其快速生產,一一取代了農產品,大家貪圖方便,消費量越來越大,估算一下,從生產到消費,我們每天增加多少地球的負擔?終有一天,必將難以承受,背負不起龐大的環境債務。
這就是進步嗎?我們的消費習性必須如此揮霍嗎?
5
沒有土地,哪有生命;沒有農鄉,哪有都市,都市人需要靠農鄉餵養。守護一個農鄉,不只是守護島嶼一座重要糧倉,也是在守護自然環境、維持平衡;守護生態景觀、農村文化等多元價值。
農田的功能多矣!除了生產食物主要作用,最起碼最明顯的功能首推涵養水源,每一片農地,尤其是水田,無異是超大型蓄水庫,即使傾盆而下的豪雨,也可以大量吸收。
你撫觸過縱橫農田中的溝渠,河水有多清涼嗎?農田同時可以吸收熱氣,調整溫度。
農地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工業區、都會區興起,快速膨脹擴張,最大特色是全面鋪設水泥及柏油路面,寸土寸金,高樓大廈建築物密集興建,大量雨水失去吸收機制,只靠有限的排水溝,根本「出不敷入」;當然很容易街道成河道。一到炎熱夏季,既無法散熱反而容易吸熱,地表溫度上升趨勢很明顯,越依賴冷氣機,而密集的高樓大廈,家家戶戶轟轟作響的冷氣機,排放出來的熱氣,又回流到滾燙的街道上,和密集的汽機車排放出來的廢氣匯合,形成惡性循環。
近年台北都會最高溫已飆升到 38℃,超過人體常溫,足足比半世紀前升高 2℃以上,而且高溫天數也連續攀升,增加了數倍。也就是土地「開發」的速度和「熱島效應」成正比。
每個人應該都有經驗,行走在水泥地面、柏油路面上,和走在綠草如茵的地面上,走在田地上,感覺是多麼不一樣。
暑熱季節來到我家的親友,都有共同的涼快感覺。我家農舍,有寬敞的庭院,連接沒有遮擋的鄰家農田,又有數株大樟樹,綠蔭下的書屋,根本無需冷氣機。清風涼意這樣的福分,豈是任何所謂經濟成果可以取代。
農業絕不能以經濟來衡量產值。農業累積了人文與生活的豐富智慧,不只是指導人們如何從事生產,也指導了人如何順應自然、如何與天地相處。
幾乎已來不及了!台灣島嶼早已過度「開發」到極限,僅存的青山綠水,少許田地,若再不知疼惜,不知悉心呵護,行政部門不立即停止縱容少數野心人士,甚至聯手假借經濟開發之名,繼續糟蹋土地,則可以預見,無需幾年,農地便揮霍殆盡,台灣子弟真正是再也沒有安身立命的所在了。
敗光祖產,叫做不肖子孫;而若將子孫的大自然資產揮霍殆盡,我們這一代人,則是不折不扣的不肖祖先呀!
愛的家鄉啊
這土地,每一部分
都是生命神聖的根源
只要流汗打拚
足以世世代代安身立命
──〈親愛的家鄉〉(2011)
文|吳晟
1944 年 9 月 8 日生,本名吳勝雄,世居台灣彰化縣溪州鄉圳寮村。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現已改制為國立屏東科技大學)畢業後,任教溪州國中;教職之餘為自耕農,親身從事農田工作,並致力詩和散文的創作。2000 年 2 月從溪州國中退休,兼任靜宜大學、嘉義大學、大葉大學、修平技術學院(科技大學)、東華大學等校駐校作家及專業講師,教授。1980 年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為訪問作家;2020 年東華大學授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 著有詩集《泥土》(吳晟20世紀詩集)、《他還年輕》(吳晟21世紀詩集);散文集《農婦》、《店仔頭》、《文學一甲子1:吳晟的詩情詩緣》、《文學一甲子2:吳晟的文學情誼》、《筆記濁水溪》、《我的愛戀我的憂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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