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收留了很多孤獨的人,各自坐在廳院的位置上,那麼喧囂那麼安靜,當下彼此無須覺察彼此的存在,卻能夠幾年以後聊起某部電影,心裡暗自驚呼:「啊,原來你也在那裡。」未必同個時地,然確也讓某種寂靜的喧囂在彼此心中點燃,無聲勝有聲。
本次邀請馬欣與 Kristin 不只暢談電影,也談電影中的孤獨,以及戲外如影中之場合。
《2009月球漫遊》
《地心引力》
《雲端情人》
《醉鄉民謠》
《海上鋼琴師》
《艾蜜莉的異想世界》
妳是在何時覺察到「孤獨的存在」?
馬欣:我們家出問題時,我念初二哥哥被霸凌,當時我心裡的警報器響起,覺得下一個應該就是我了。果然,後來同學慢慢漠視、把我當異類,跟我很好的朋友,有天傳紙條給我,說對不起不能跟我交朋友了。我就是從那個紙條知道,即便在這個歲數,也是會出現真實如鋼鐵般的孤獨,有人在我面前拉下鐵門了。那也不是難過不難過的問題,一切都還來不及消化。
後來,我經歷了像是電影運鏡,看著我的孤獨的那一刻,是在我們家陽台。
最早「我們家」有兩層樓,樓頂有陽台,陽台對面是公家宿舍,我從那一年就一直看著他們家的庭院從興盛到破敗。我時常坐在那陽台上,底下街道有各式各樣的攤子,我幾乎可以聞到樓下的愛玉冰、哪家平房在黃昏時做的宮保雞丁……,在那樣帶著殘紅的夕陽下,你如以往都坐在那裡那麼多年,看著每一天的黃昏──忽然之間,發現那個自己已經被日常給拋棄了。
那個景象跟往常的黃昏都是一樣的,但你知道三天後你無法坐在這個陽台上了,你看不到、聞不到、聽不到了。當下我不知道之後會去哪裡,只知道那條小街本來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下一步應該就是家人喊我吃飯,一切都應該是一個安心的序號,但那天就成為了告別的殘響。
可能因為這樣,後來我才會變成一個影迷,習慣在很安全的位置,把衣服蓋好,看著別人的悲歡離合,以為那很安全。
Kristin:這樣講起來,雖談不上家道中落,但我家過去也有經歷過一些危機,嚴重到房子拿去抵押、法院封條都貼好了。後來是爸媽使勁各種方式才有辦法讓封條撕掉。雖然沒有搬家,但是我想多少能夠明白妳感覺。
其實談到孤獨,就像馬欣剛剛說的,念書的時候大家年紀雖小,但每個孩子家裡發生事情的話,我們都會感受到。但我對孤獨的體會,是越大有越敏感的趨勢。我真正有感是大學畢業出國時。當時很多臺灣的留學生都讓我覺得很可怕,他們出國好像不是為了念書,而是證明自己達到某個階級,彰顯財力與地位,因此夜夜笙歌,去哪都是招計程車,買精品不手軟。當時我沒那麼有定性,會想要融入,但那段時間很痛苦。後來慢慢拉回來,慢慢脫離那樣的生活,那不是我的日子。
不過一個人在國外也沒地方可以去,我就是那時候開始頻繁看電影的。一開始選孤獨的片單,我本來想要挑《愛情不用翻譯》。像電影說的,我也知道不能一直悶在家裡、要多上街啊,但一個人在外面,到處都是聽不懂的語言,都是無法融入的文化,隨意喝個酒之後,會覺得然後呢?因為明白這些,才花越來越多時間投入電影,每天就是買菜煮飯看電影玩樂高。那時候才具體的知道,什麼叫做孤獨。
複製人與你的記憶誰更真實?
馬欣:我選的這三部電影真的都好喜歡。先講《2009月球漫遊》,月球不只是主角工作的場域,也是他的心境。那裡有一個機器人,比他人性化,每次機器人哭哭我也會想哭。主角不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只要告訴他家有孩子等他,他就可以專心完成他以為是短期的工作──這不就像是我們真實的人生嗎?現實也是啊,只要給我們美好的孩子美好的家事,你就有可能因而不停滾動,最後掛掉。
每次科幻片都有人文的精神,這部尤其傑出。尤其是配音機器人的凱文‧史貝西,非常可怕的真實,那絕對是主角會上鉤的原因之一。
Kristin:我也很喜歡《2009月球漫遊》。如果不看名單,我不知道機器人是凱文‧史貝西的聲音。
馬欣: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就算飾演機器人都這麼入味。
Kristin:我其實看到馬欣的片單,才想到科技跟孤獨有重疊,原本覺得那很遙遠,但仔細想想並不會。
關於孤獨,我挑片時都想說,要給予孤獨的人被療癒的感覺,我選的三部在看的當下都有看到這個收穫。特別是《艾蜜莉的異想世界》應該是所有邊緣人都會小心動的電影吧?
馬欣:是大心動!沒有人可以超越這部!
Kristin:對啊,這部片很有童趣,劇情講白一點就是邊緣女男的相遇過程。我最早看的時候想說,如果我是那個男主角應該會生氣吧?但是放在電影裡卻非常浪漫,覺得兩人是注定要遇見的。看到故事被這樣拍出來,會覺得或許我們未必能遇到這樣的對象,但這世上也許真的有頻率相符的人等著你。
若頻率相符,AI也無妨
馬欣:若能遇到頻率相符的人,即便是AI產物也沒關係。我覺得沒有必要特別去分科技的多寡,像是《雲端情人》這部電影。
你說現在經過商人大數據的操作之後,看什麼都覺得加入很多人工色素。如果現在真的開發出像電影裡的AI情人,老實說我也會下載,為什麼不?現實的連結本來也是時有時無,那我為何不跟總是收得到訊號的做連結?
現世繁花盛開,你要摘彼岸花或者虛擬花都可以,為何要留在乾枯的現實呢?
Kristin:我算認同這件事。真人也會消失,分手就從生命中消失了啊,也是被刪除的意思,那跟人工智慧互動沒有太大的差異,可能還更開心。只是這樣一來就少了身體上的交流,就是所謂人與人的連結(笑)也許某些真實的互動還是無法被取代吧。像是現在疫情的關係,我們也可以在線上跟彼此乾杯喝酒,但那就會覺得是沒有選擇之中的選擇。
馬欣:可是你想想,如果忙完家裡的事情,想說該死還有一篇稿子要寫。但這個時候,若有史嘉蕾·喬韓森的聲音做緩衝,還是會很快樂吧?你說的連結確實無法取代,但也許可以平行發生。畢竟現實人生中,即便進入婚姻無法也滿足所有。
Kristin:也是。不只單身男女,老人家應該也滿需要AI的?
馬欣:孫子AI啊!
如何定義真實
Kristin:這樣看下來,「真實的存在」應該要如何界定呢?以《海上鋼琴師》為例,一生都在船上生活的1900(主角名稱)本身就是一個傳說,背後故事要如何留下,那就是電影該做的事情。1900的成長背景以及人生的想法,大家未必理解,與外界人群有極大的隔閡,完全就是孤獨的代表,但將這種無法理解,寄託在音樂藝術中,變成能夠感染人美麗的東西。
若是如此,孤獨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有時候我們之所以感受到那種孤獨,也是因為了解到我們不適合那種生活。
馬欣:就只是不適合某種遊戲規則。
Kristin:對,但若我們能夠安於某處,清楚了解自己的選擇,這樣沒什麼不好的,不適用於社會的框架也沒關係。那就是他的人生,他在琴鍵上就可以過得很好,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最後選擇留在船上。
馬欣:對1900來講,根本不需要想到虛實。每個港口都會有朋友散掉,都是週期,一旦消散,對他來說都是自然的。別人的虛實與1900的真實有什麼關係?別人的虛實有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米蘭‧昆德拉寫過──每當我們談到一些名人,記得的未必是他們的成就,可能只記得他樓梯踩空的糗事,像是張愛玲過世後一直被挖出與胡蘭成的關係,這是她最想要被記得的嗎?
換句話說,無論你是如何被大家記得的,可能也是只是一場誤會吧。所以什麼是真實,有差嗎?所有事情都是隔水傳話、都是片段性的。
如果我是1900,我也不會下船。
Kristin:只要對自己來說真實就夠了,別人怎麼想都不重要。
採訪撰文|郝妮爾
東華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亦從事藝文採訪、劇場評論。喜歡全世界的狗,以及特定幾隻貓。
照片提供|馬欣、Krist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