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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摘自《湖台夜話》中〈生活經驗與小說創作〉一文。
文學評論家喜歡強調生活經驗在小說創作中的功用,認為這是優秀作品的基礎。近來常見到「二手經驗」這個詞,說的是小說中的細節多來自別人或文字,並不是作者的親身經歷,缺乏現場感。大陸的作家協會多年來一直鼓勵並派作家去基層和農村,去「采風」,以能更好的展現生活,寫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作品」。這是延承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提倡的傳統,要文藝反映現實生活。其實,文藝不是再現,而是表現,要表達對生活有某種獨特的感受和闡釋。這種表現應該給生活一個形態和邏輯,只能出自藝術家個人。
雖然生活也許沒有邏輯,但小說家自己的看法應該給生活某種邏輯。沒有人能經歷作品中所有的經驗,也不需要,因為不必吃一整頭牛才能知道牛肉的滋味。關鍵在於怎樣體驗肉的味道,把它描述得恰當又新鮮。好的小說能通過一部分經驗就給人完整或全部的感覺。甚至我們說的真實,也只是一種感覺,讓人以為生活就是這樣。也就是說表現要有部分現實根據,不能把牛肉描寫成雞肉或豬肉。
二手經驗並不構成小說創作的欠缺。文學史上靠二手經驗寫的優秀作品很多。《戰爭與和平》寫的是托爾斯泰爺爺一輩的事情,創作中托翁用了大量的史料和士兵的日記,但讀者從不感覺書中的細節有隔膜,我們並不覺得托翁在借用別人的經驗,完全信服。最能說明直接經驗和二手經驗的關係的作品應該是《憤怒的葡萄》和《那些人沒有名字》。
有些讀者對後者可能不熟悉, 它的作者是薩羅娜. 巴布(Sanora Babb, 1907-2005)。《憤怒的葡萄》和《那些人沒有名字》寫的都是奧克拉荷馬州的難民離鄉背井的經歷,兩部小說的寫作也是同時進行的。巴布在奧州土生土長,家境貧困,從小就生活在底層,後來她移居加州,並一直與來自奧州的難民打交道,還在難民營裡工作。就是說她對自己小說裡的經驗完全感同身受,都是一手的。而史坦貝克動筆之前從未在過奧克拉荷馬州待過,只是和妻子從芝加哥返回加州時,沿著六十六號公路,兩人通過奧州。這就是他的全部直接經驗。碰巧的是巴布的老闆湯姆.科林斯是一位業餘社會學家,多年來從事難民的救濟工作,管理難民營,並收集他們的各種資訊—難民們的生活狀態、經濟條件、語言風格、舉止和習俗等等。薩羅娜.巴布是科林斯的祕書,她的工作包括收集移民的這些資料。碰巧科林斯和史坦貝克是好朋友,兩人一起做過接濟洪水難民的工作。後來科林斯讓史坦貝克隨便使用這些由巴布掌管的資料。這樣,巴布和史坦貝克用同樣的材料在寫自己的小說,但巴布擁有更多的一手經驗。
一九三八年《憤怒的葡萄》出版了,轟動美國,次年獲得普利茲獎。但奧克拉荷馬州和加州的居民卻很憤怒,認為小說歪曲現實,誹謗中傷了他們。尤其是奧州的居民,他們堅稱自己不像小說描述的那麼粗俗、那麼野蠻、那麼言語低劣。該州的一位議員宣稱:「如果把這本書的前後封面去掉,剩下的只有低級下流。」奧州各地的圖書館將《憤怒的葡萄》列為禁書,連後來去該州拍電影的劇組也不讓入境。奧州州立大學的董事會決定組建一支強大的橄欖球隊,好奪得全國冠軍,以挽救奧州人的形象和信心。自從《湯姆叔叔的小屋》以來,還沒有另一部美國小說對公共造成這麼大的衝擊。就小說而論,《憤怒的葡萄》是里程碑式的作品,是多聲小說的典範。全書寫得雄壯磅礡,激情湧動,精緻又複雜,尤其是其中的十六個插入章節,每一個都是一首獨特的詩篇;這種詩意只有在英文原著中才能領會到。這部小說的形式是在文學史上的首創,在結構方面有多個層次,有思想和令人發聵的見地。無論從哪方面看,它都是偉大的小說。即使今天讀起來依然新鮮生猛,令人震撼,其中涉及的諸多問題仍是時下的。史坦貝克寫此書時,意識到自己藝術已伸展到極限,在日記中他沮喪地寫道:「我不是作家。」他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但他的才華在於能挺住,硬是把這部巨著完成了。
由於《憤怒的葡萄》奪了商機,一年就賣了四十三萬本,就沒有出版商接受巴布的《那些人沒有名字》了。有些知道內情的人氣憤不過,因為史坦貝克依據的是二手經驗,是外來者,而巴布卻擁有直接經驗,完全是局內人。多年來巴布的長篇手稿一直束之高閣,直到六十多年後(二○一二年)才由奧克拉荷馬州州立大學出版。有些人認為巴布總算伸冤了,還有個別人相信《那些人沒有名字》比《憤怒的葡萄》寫得更好。但只要讀一下,就不難看出兩部小說不能同日而語。巴布的書沒有戲劇張力,進度緩慢,沒有方向感,人物太多又眾人一面,語言乾巴,也沒有層次,雖然偶爾出現真確的細節。全書給人鬆散的感覺,沒有流動感,難以卒讀。如果硬把兩部小說放在一起比較,《那些人沒有名字》只能顯得更加相形見絀。
顯然,一手經驗和二手經驗並不決定小說的質量。經驗只是小說藝術的一小部分,此外還有對生活的感受和洞見,一位傑出的小說家一定要有對事物獨到的看法,這種眼光會給作品帶來獨特的表現,讓人們對通常看不透、說不清的東西霍然透亮。當然還要有想像力,甚至是幻想,以使小說能高於生活。真正的文學能發出光亮,能照明生活。除了這些,還要有對小說技藝全面的掌握。這種掌握需要長久的努力,但終究是可以習得的。
獨特的作品產生於獨特的作者,所以歸根結柢小說家寫作還是要依靠自己的功力,而不是靠直接的生活經歷。讓我們牢記里爾克的忠告吧:「你必須改變自己。」
哈金是作家、是詩人,也是老師。他去國離鄉,又建立自己的家園,讓泡沫似的鄉愁轉為生存之道,不受傳統由心而生的道德情感約束,區別「故鄉」與「家園」的概念,並誠懇、和諧地投入每一日的生活之中。
他以多元的創作者身分,細細書寫創作與生活的關係。《湖台夜話》共分三輯:重建家園、紙上生活、小說天地。從漢語到鄉愁、政治到國族、論者到讀者,哈金一針見血卻又不帶痕跡的訴說與創作最貼近、且最為真實的面向。教創作的人都知道技藝可傳,但眼界難授,甚至不可教,而作家最終的發展是由眼界決定的,文學則是以傑作來定期。除了闡述創作的本質,哈金同時說翻譯、評作品,自人的內裡出發,由創作者的角度,維繫不朽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