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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7】魔幻般的救贖「加減」會來:陳玉勳談《消失的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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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人的感覺總是一派優雅。」鄭有傑說,他相當清楚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為何,也因為如此,難以讓人發現某些時刻他的內心可能正悄悄崩塌。顧盼昔日,踏過無數個自覺「無路用」的低潮時期,作品漸入佳境、推陳出新,他也開始用一種更沉靜、緩慢的方式傾訴悲傷──2020年鄭有傑自編自導之作《親愛的房客》,便是一部化身為影子的作品,擁抱現實中可能刺傷人的光亮。
名為「親愛」,描述的是非親而愛,讓影中角色不倚靠血緣、深深羈絆著彼此。電影中那句「沒有我你會比較輕鬆」、「但是有你我會比較快樂」之對白,就像春天的雨一樣,讓人雙眼濡濕、又瞬間被輕風吹乾。
鄭有傑能編能導的才華於此戲中展露無遺,所以大概沒什麼人會記得(甚至察覺到),多年前他曾經跌入谷底,以為彼端即是盡頭。
優雅的人彷彿連悲傷與憤怒都該如文火慢燉,燒在胸口獨自承受,所以很多年後,他才能坦然說彼時的煎熬──面對第一部長片票房失利,他勉力維持光鮮亮麗的外表、收入卻慘淡到讓人擔憂,且逢父親生病,更有甚者,
「幾乎是在同一時期,我弄丟了女友的貓。」
《親愛的房客》是鄭有傑很多年前就想做的主題,「特別是我們這幾年不斷在討論婚姻平權的種種。大家對於不理解的事情會恐懼、有敵意、也會有刻板印象,但讓我感動的是,很多人在面對不被理解的時刻,仍然堅持去愛。」
若說這份感動是他創作的源起,那麼與大兒子的對話,約莫可說是全劇的情感核心。
聊到與孩子間的相處,鄭有傑說:「我都會讓孩子知道我是在做什麼的,為什麼我沒有穩定的收入……」他停頓一會兒,道:「有時候滿心疼的,尤其是小孩看到一件很想要的東西,但是不敢輕易開口說想買的時候。我的大兒子有這種體貼,他看得出來我有時狀況不好,也知道我需要賺錢來養家。」
他回想,那段對話大概是發生在自家廚房吧?
「沒有我,你會比較輕鬆吧?」兒子問。
面對孩子誠實而銳利的問句,鄭有傑他傾向誠實以對,「所以我不否認,」他說,
「但是,有孩子比較快樂,這句話也是很直覺、很誠實的答案。」
就好像電影中的林建一(莫子儀飾),起初可能是因為伴侶的託付,才接下養育之責,卻在陪伴的過程中衍生出一股強大、無法撼動的羈絆。
多年前鄭有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於世,幾乎也是如斯,以不可思議強大的力量,改變了他的一切。
關於孩子,他猶豫半晌,聊起此事,說:「那時跟女友在一起很多年,我們最初是抱持著不婚不生主義的,沒意外的話,應該就是這樣過下去了,好像還能看到往後的十年二十年的生活。」
他指的意外,不是生育,而是開頭提到的那隻貓。
「那是女友養了很多年的貓。我還記得王建民在洋基隊打得最好的那幾年,貓就坐在我身上,陪我一起看球賽轉播。」鄭有傑思來想去,好似找不著一個準確的詞,來形容那隻貓是超越寵物的存在,而是以「家人」之姿,與他們一起長久生活著。
當然,貓咪也目睹他在得不到肯定時陷入的低潮時光。
猶記那日陽光普照,貓咪從七樓的窗台俯瞰低處,「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牠想出去……好想出去……」
然後呢?
然後他就把貓咪弄丟了。
上秒鐘,一人一貓還在一樓曬曬太陽,未曾離家過的貓咪有些緊繃,鄭有傑稍一閃神,貓咪就溜到大廈周遭的小山裡。
那幾個月他睡著醒著都在找貓,「我感覺好像毀掉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在諸事不順的一年,竟然連貓都可以搞丟?他對自己失望到無以復加、幾近崩潰。戲劇性的轉折就在此刻出現:女友懷孕了。
「所有人聽到這個因果關係,大概都會覺得我這樣很渣。我當時知道她懷孕的時候,心裡想的是:我不想再更糟、不想變得更爛了。所以就對她說:『結婚吧,我們把孩子生下來。』」鄭有傑一再地強調,他知道那是一個不合乎理性邏輯的決定,因此也沒料到會因為這個決定,使他的價值觀經歷了翻天覆地地轉換。
「應該可以這麼說吧:我向我抗拒的世俗低頭了。」
拍攝早期的作品的時候,鄭有傑說,他明白自己是在操作一件高度藝術性的東西,然而彼時他對於藝術的看法,是必須遠離塵囂、是要背對現實而非擁抱的,他回憶:「青春時期總認為藝術就是一種逃脫。」
而那個他亟欲脫逃的世界,竟然將迎接孩子的創生?他的慌張與無措最後凝結成了一個想法:「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讓孩子在不被祝福的環境裡成長。但如果我要持續背對社會,勢必會連帶影響到他。」
於是,說他終於懂得低頭也行,變得圓滑也是,總之成為父母,給予他最大的體悟就是──面對他曾抗拒的世事,過去他逃跑,如今卻無法推諉責任,「總覺得我應該要做點什麼吧?至少能夠讓孩子的世界好一點點。」
他思考過很多的給予,給予好的環境、好的教育、好的成長條件。鄭有傑最後的結論是:「我想,既然身為一個爸爸,我能給他最好的東西,就是一位好爸爸。他會看著我長大,學習我的樣子。從今而後,我的生也包含著他的生了。」
世界之醜惡,既往不咎;他的新生,如我之來生,相依共存。
漸漸地,鄭有傑的作品開始迎來不同的創作面向,他根本的價值觀也許從未改變:依然做一個不畏光的向陽者,但那光芒卻開始顯得溫柔收斂,彷彿帶著玫瑰色的眼鏡,憤怒裡包藏著對於改變的期待,悲傷中能看見轉機的可能。
若說過往的他,是站在對立面,彷彿下著指導棋般地傾訴對於藝術的種種;此刻的他,只在乎是否能與苦痛同在,「不抗拒,也不強求,就只是陪伴在身旁,無論其遭遇了什麼,有時候只要陪伴就好了。」他的眼神凝視遠方,意味深長地說著。
「有人說《親愛的房客》太黑暗了,不像是我過往的作品風格。但我覺得其實是一樣的,我仍然是在講述一種光亮,只是這次是反向凝視因光而產生的影子。」
你可能會問:看著影子,怎麼就被扎出淚水了?
其實鄭有傑沒有料到這部片會讓大家這麼「好哭」。「當初只有在結尾處想要給予一個擁抱,你說擁抱是不是會掉淚?可能吧。但是剪接長照的段落的時候,我一度擔心大家看到這裡會覺得很悶。」
林健一與周秀玉(陳淑芳飾)的關係,是放在括弧中的「婆媳」。必須特別用力強調,才能不讓人誤會這不是真正的婆媳;卻也必須再更用力地說明,才曉得這與一般地婆媳相處似也沒有太大的差異。
伴隨周秀玉最後一段路,在「好走」與「苟生」間的躊躇,興許也是諸多長照家屬最深刻的一段心路。鄭有傑的處理之所以能夠招來強大的共鳴,興許因為他著眼的並非議題,而是人情。鄭有傑寫的是疼痛的肉身,與疼痛的決定,同時沒有放掉身而為人的柔軟,所以林建一替周秀玉換藥的表情,像是在替一朵脆弱的花澆水;他得知警察來家裡搜查的時候,第一時間是站在孩子身後問:「可以讓他去學校嗎?他今天要段考。」
這些非常時刻的日常情感,幽微而深刻的穿梭於影中吐吶。
那是鄭有傑深情的擁抱,也是他身為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名導演、一名編劇,所面向世界的模樣。
面向新生,如迎來生。
《親愛的房客》作為鄭有傑創作之新生,若你趕上了,可能也將一併歷經了他的來生。
鄭有傑精通中、日文,他補充說明,「平常因為創作的關係,閱讀很多中文文獻,所以如果想放鬆的話,我都是看日文的書籍。」
「有些作品看完真的會讓我有種『被弄到』的感覺,」鄭有傑解釋:「就是……看完後會懷疑人生,懷疑人存在的價值,甚至會想說:我到底為什麼要繼續創作?就是這麼嚴重!所以我才會說是『被弄到』啊。」
能「弄到」鄭有傑的都不是泛泛之作,多數叫好又叫座,偏偏,正是這樣一來,讓他一再感到自己的價值觀與市場的愛好大相逕庭,「碰到那樣的作品就會反問自己,創作的本質是什麼──是讓人幸福嗎?還是絕望?」然而,一旦發現自己竟然受到這麼大的衝擊後,這才發現「自己對於得獎或是賣座、對於創作以外的榮耀,原來還是在乎的。」他苦笑,又隨即補充:「至於哪些作品?我是絕對不會說的!」這句話,他重複了五次,「我不會說的!」
但另一方面,也是有讀完以後充滿希望的──「像是我在做《親愛的房客》的時候,反覆讀的一本作品:西加奈子的《サラバ》(中譯:《莎拉巴!致失衡的歲月》)。」
鄭有傑形容他讀到這本書的感覺,就像是植物沐浴在陽光之中一樣,「西加奈子這本書的描寫背景與她的出身很貼近,主角一樣是在伊朗出生、於埃及長大,最後回到日本。就像水到成渠一樣,透過作者成熟的寫作技巧,感受到強大的能量。也會讓我覺得:我也要加油啊!這種感覺。」
採訪撰文|郝妮爾
東華華文所藝術碩士,現從事藝文採訪、劇場評論。喜歡全世界的狗,以及特定的幾隻貓。
攝影|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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