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舫好:
逆旅辛苦,祝已得充分好眠。我剛剛查了克服時差的小撇步,發現其中一個建議,是「避免去想什麼時候要回家」。這十分佛系,善哉偉哉。我只去過紐約一次,待了三天,在時差或鄉愁追及之前,人就又飛回來了。我記得收藏在 MoMA 裡的一幅油畫(但卻忘了作者和畫名),近景是一片樺樹林,遠景,是林隙空地上,一間小木屋。我記得樺樹樹身的白色油彩,一小片一小片,自然龜裂了,但那裂紋,很奇妙,使樹更栩栩如生,好像只要這般靜立再更長久,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真。那是我見過,最心無外求的一群皮諾丘。
我也去了中央公園,參觀使《麥田捕手》裡的霍頓,問出那個著名「鳥問題」的那口湖。去時是深秋,其實,湖上不只連一頭飛鴨都沒有了,就連湖本身,也因適逢整修期,而顯得湖都不湖了。我想起,在《麥田捕手》全美大暢銷後,沙林傑很恐懼的一件事,就是常常有青少年跑到他面前,戴著紅色獵人帽,跟他說:「我就是霍頓。」
我在想,在這個並無魔魅可言、相對冷硬的現實世界裡,如果,「讓我自己變成霍頓」這個行為本身,正是世上僅剩的「讓皮諾丘成真」之術呢?這意思是:年輕之「我」,覺得自己的真實存有形同虛假,或極不可喜,或並不可慾,直到有人,能將這種孤絕狀態,「為我」描述出來;那就像是「我」終於被知解,也這才具體實存了。也就是說:此前關於「我」的一切,不外乎贗假;「我」的「現場性」,事實上,總姍姍源始於「我變成我自己」的自此其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啟蒙」,及其後,人人可能都經驗過的記憶重理。
或者,是的,你前信提及的「認知系統」,或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研究戲劇時,提出的「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就此而言,《群島》裡的阿傑,的確令人佩服(或羨慕),只因他全然專注於與人相遇的當下,拒絕(比方說為了滑手機上網)而擱置眼前他人形同木偶。某種意義,這也表示對於自己的在場,他有充分的自適:阿傑,著毋庸議,就是在場的阿傑他自己。不過當然,我們也可以更 cynical 一點,去檢視「阿傑的在場」:也許,是一個讓移動更便捷的全球化網絡,使阿傑得以在世界各地生活(或「體驗生活」);是旅居必有期限,與國際義工這樣的角色預設(它很大程度,決定了阿傑將會接觸到什麼樣的人際,以如何可能的方式互動),使阿傑得以在相對可期可控的介面裡,專注於眼下所遇。於是也許,阿傑的人際,與網路人際並無絕對差異,而比較接近是網路人際的肉身化:阿傑行使的,是期程比較長的閃退,與真誠憫恤多一些的避苦。
於是,在與林莉蓮短暫重逢後,我們可能會期望彷彿對她有愛的阿傑:無妨多好奇一些,問明白一點林莉蓮之所想,追溯那些形成她之感覺結構的獨「我」記憶,然後,再次重抵她。這逆時之術,是人間最後的科幻之能。前提,是阿傑情願,在那頂樓加蓋之屋靜立良久,像棵樹,讓擬真的成真。對不起,我有點從 cynical,突變成 sentimental 了。但確實,《群島》於我特別深邃的,是它全景呈現了這樣一個網路狀的場域,在其中,人究竟掛不掛網,或究竟藉不藉由社群媒體自我彰顯,反而比較像是表面之別了。由此,我們回到阿榮的逆時鄉愁,再次理解他因於傷逝的本真。對我而言,他像在說:網路,只是肉身人際的極致去肉身化,在那之前,我們其實早就網路化彼此了。
而「時間」:人類最後的科幻領域。我沒有看過《堤》,若有機會,一定找來看。實情是,自從讀了地理學家戴蒙(Jared Diamond)的《槍炮、病菌與鋼鐵》,我恍然領悟,造出時光機之日,即是世界末日。因也許,任一位現代人若回到過去,他身上所攜,對他無礙的病菌,就將會在極短時間裡,死滅一整個對此病菌絕無抗體的昔往世界;如幾世紀前,那幾位號稱聖潔的傳教士,以指觸,就毀散了印第安文明那樣。
但真糟糕,此信我還是來不及說到《懸浮》。沒關係,我們無法逆時,但總可以lag。^^
敬祝 時差退去
偉格
偉格,
你提到 Raymond Williams 時,我已經忍不住回頭上網去搜尋了你的背景。記憶中,我們兩人沒真正談過話,連大夥兒坐下來喝杯茶的機會都不曾發生。但這幾天通信下來,我感覺,我們兩人的書櫃應該重疊度極高,果然,我們的教育主軸有點重疊,讀過的書單難免相似,但如何長出如此南轅北轍的創作風格與生活方式,實在神奇,這就是生命之有趣的地方。但我讀過許多關於你的訪問,皆提到你閱讀極廣且深,知識豐富,我想,或許不是我們的書單重疊了,而是你的書單涵蓋了我的書單,你讀了一座山,我只在其中一片山林裡。
你提到 MoMA 收藏的一幅油畫,遠景有間小木屋,我本能聯想或許是安德魯魏斯(Andrew Wyeth)那幅名畫《克絲汀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但,這幅畫沒有樺樹,只有遼闊的原野,以及克絲汀娜斜臥在草地上,眺望遠處的小木屋,這幅畫看似寧靜淡泊,然而,暗藏了人生無法抵達的渴望。畫中女孩克絲汀娜原來是畫家魏斯的鄰居,她不是為了做日光浴才斜躺在田野中擺弄性感,而是患了脊髓灰質炎,身體殘障,不坐輪椅時總在自家附近爬來爬去。畫家的父親在過鐵道時意外死亡,畫家久久無法平復哀傷,從此畫風嚴肅鬱悒,他似乎想要在畫中呈現女孩無論如何仍努力想要爬向她的夢想這類正面教材,但,整幅畫卻是籠罩在濃濃的憂傷裡,彷彿畫家真正想說卻不忍心直接指出的,其實是生命的徒勞與困頓。站在這幅畫前太久,會莫名陷入哀愁情緒。與你所提的畫完全傳達出相反的訊息。但,或許依然是類似的意象,若小木屋代表了一個人對「我」的期許,帶著全部自己想像中、或認知到的天生缺陷與條件限制,每個「霍頓」掙扎著,不管肘部磨破、膝蓋流血,堅持匍匐前進。
連日炎熱,昨日紐約終於傾盆暴雨,有些地鐵站甚至漏水,在地下六尺深處下大雨,想像那些雨水流過污穢的街面,順著老鼠蟑螂以及無數我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出沒的迷宮通道,沿著生鏽發臭的鐵架,夾帶陳年油漬污垢,掉落在月台上等車人們的頭上,大概也只有強悍的紐約客能夠忍受。他們來了紐約,不僅手腳破皮、甚至不惜頭破血流,恐怕就是求一個「被知解」,終於能一嚐具體實存的滋味。他們每個人都是「莉蓮」。
大雨之後換來今日的清朗風和,我搭車去哈林區找朋友,吃一頓衣索比亞菜,因為下錯站,因此走了十個街口,經過許多樹,靜靜守護著每棟公寓的窗口。回來收到你的信,比喻頂樓加蓋前的一棵樹,你的說法十分美麗,想起早先路過的樹,突然感悟那一株一株樹皆是戀人的身影,好不浪漫。
我的時差一時好不了,但希望你的感冒已經消失了。晚安!
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