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舫早安:
我感冒了,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夏天裡面,住了一個冬天。有個颱風,名叫「丹娜絲」(Danas,菲律賓命名),上週,她掠過台島東緣,帶走了一切可能的雲層。警報解除當日,我去到花蓮的東華大學,參與文學營隊。東華幅員超遼闊,烈日蒸潤殘雨,好像曝現了昔往的林澤。第一天返回校內宿舍時,在車上,一位老師說他問清楚了,這大學,佔地大概兩百五十公頃。我頓時腦袋空空,因事實上,我連一公頃到底有多廣,都沒概念。另一位老師問,那周長大概是多少。全車頓時一片沉默。回到宿舍後,為上述對話,我自己在房裡傻笑了好久。
到了半夜,我才明白,「周長」其實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主要因為暑假期間,偌大校園,只開放正門一個出入口。我想去校外超商買菸,但隔牆,超商燈光近在呎尺,那幽闃正門,卻遠如天邊。無人校園,生機各行其是。非洲大蝸牛慢慢爬馬路,好幾代都這麼溫吞,好像地面總有洋流,而這是另一處更古老大地的東岸;碩大熊蟬,則一次次全速撲撞光照,好像失眠,正是這些短命飛行者,一生裡最大的蒙恩。
像眼前的一刻,總是綰合了無數個更其幽微的時空。像小說家邱永漢的〈故園〉所寫:居住台南濱町一老人,生平所識最寫實的海,存在於淤積地底,他不曾親見,但每當夜半風起,海就爬湧周遭,耳邊有船行,有潮浪,有種種如實未遠的聲響。我猜想,人事實上也總是這樣的:當聽聞各種遠近信息的此刻,某一部份的他,也不在他如實就在的地方。
我也不寫日記,主要因為懶惰:「日記」理論上每天都要記,這對我構成了困難。其次,是我不信日記所明確格限的、具權威性的「我的此在」。某種意義,我覺得事關彼刻的存有,恐怕,非洲大蝸、盛夏熊蟬,和濱町老人耳裡那無人知曉的海,凡此種種,都比爬牆未遂的我更確真,也更周全。所以,人不妨只寫「我」不在場的小說就好,別掛在牆上,好像日曆。
這裡所謂的「確真」,也許,能指向你前信提及悖論的另一層次:事關文學閱讀,一方面,讀者接受行前默契,認知《少年維特的煩惱》,為虛構小說;另一方面,讀者透過小說閱讀,來漫長自己習練的,若按照歌德的設想,是某種「不將錯誤虛假之事給予真實地位,並將真實視為虛假」的辯證能力。簡單說,歌德理想中的小說,提供一個幅員濃縮的結界,封印事理真偽並存的複雜性,且也重新開放了,那不免迢遙(也往往難避艱難)的真偽格思。這需要時延。
說是「幅員濃縮」,自然因為其實,早在學會讀小說之前,在各自人生中,我們每個人從小開始,就具備了看待同一事物,為同時既真又偽的心智能力。關於這種能力,我最近讀過最精采的分析,是社會學家特克(Turkle)的《在一起孤獨》。從上個世紀,人類製造的各種擬人化、或AI玩具,直至本世紀蔚為日常的網路介面,特克一路描述,說明可能,人在尋索的,始終不變地,是自己的「自體客體」(selfobject):因為真實生命之目的,不是為了取悅另一生命,所以,在真實而深刻的關係裡,本來就不可能無痛;所以,如果有某種聯繫介面,可允許人隨時閃退、迴避深切的痛苦,並可時刻相互取悅的話,那麼,人必然傾向依靠這種聯繫,為比真實更真實的人際關係。
於是,一方面我理解,因為時延性,所以小說接收與網路接收,兩者畢竟相同。但另一方面,若討論的僅是目的論,則其實,我不敢斷定,是否大部分的小說閱讀,就能不同於上述的「避苦」歷程;就像很可能,若非為了「職業道德」,到了某個年歲,若我們還讀小說,我們恐怕只會讀我們本來就不討厭讀的小說。這大概也是為什麼,當我讀到《群島》人物,如林莉蓮時,會有點心生同理的原因:網路上,那可自己掌控與修繕的「非虛構本質」,放在一個資訊龐然流竄、難有所謂「真實」的世間,有時,悖論地,竟顯得像是多麼珍罕的一種棲息。這大概亦是為什麼,我很喜歡你的小說《懸浮》,特別是裡頭的〈春夢〉。原因,請容我下封信詳述。
信末,補充無用小常識一則:紐約市目前總面積約十二萬公頃,周長不明。
敬祝 水夠喝
偉格 敬上
偉格,
糟糕,你感冒了。感冒需要多喝水,希望你也水夠喝。時差終於在我抵達紐約後第四天,無預警擊倒了我,我今天鎮日殭屍一具,眼皮沈重,後腦勺有個腦部活動的小開關一直緊閉,也差不多像生病一樣,迷茫無緒,只能窩在旅館裡,因此,十二萬公頃的廣大紐約市於我無用,我的確也毫無概念,那,倒底是多大。後來新聞報導常用其他物件當單位,大約就是要給讀者一個面積概念,像是南半球臭氧層出現三十個足球場那麼大的破洞,有座湖可以容納六個台灣島,然而並沒有解決足球場、台灣島這些計算單位的本身面積到底是多大的前提假設。
我看待時差有如夢遊,此時此地的剝離,身不由主的遊蕩。依我來看,時空其實就是關於認知,我超愛的 1962 年法國黑白片《堤》(La Jetée),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導演,全長只有28分鐘,講述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後經過核爆的世界,科學家想要實驗時間旅行,回去過去以改變現狀,但沒人能承受時空錯亂的痛苦,最後只能找一名囚犯。原來回到過去必須憑藉記憶,他們在這名囚犯身上能找到的記憶線索,來自他童年時期在機場,見過一張難忘的女子臉孔,目睹一名男人被槍殺,但他並不明白這些畫面的意義,只是記得。我腦海裡同樣藏有多不勝數的畫面碎片,對旁人無意義、對我也無用,只是記得。忘不了,如此而已。不知道要拿來幹嘛,肯定不能發大財。這次回到曼哈頓,走在我住過的街道,我都不知道為何我要用「回」這個字。
讀了你東華大學校園的描寫,我想起那本我極喜歡的你的小說《西北雨》,不知為何就想用「鬼影幢幢」來形容人的認知系統,充滿了大量重疊、混雜、想像,在也不在,分明分開又同時存在,非洲大蝸牛、盛夏熊蟬以及濱町老人聽見那片無人知曉的海,在你的夜晚,他們都在,恐怕這也是他們存在的唯一方式,透過你的認知系統。這個我們一直在討論的時空,我們的認知系統,進入了網路,穿梭、轉換、摺疊、混揉的使用狀態推到了極致,變成新的日常,現場性更顯得無關了,反而是那個與我們在一起的人一直遭到暫停與耽擱的命運,而不是其他透過網路來到我們世界的異時空,然而,現場性不該是人類時常念茲在茲的「活著」的感覺嗎?《群島》小說的阿傑執著追問這件事。我們如何還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如果不是透過記憶?記憶是經過認知系統揀選過的事實。
不知道你看過《堤》沒?我這裡先不劇透了。我現在要爬回床上,在紐約的夜克服香港的日,摺疊我的現場性。
願早日康復。
晴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