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妳梳頭
空氣清新,我大口吸,之後空氣中有了妳淡淡的茶籽油味。
妳,坐在廳堂外的門階,將睡了一夜的髮髻拆開,側頭微低,左手握髮,右手持梳將髮梳至了襟前,梳子走近髮梢,左手改於前襟捏住髮,把糾結的髮一截截梳開,前方凳子上一排粗細長短不一的黑髮夾總有七、八根,凳上還有一條黑棉繩、一張圓形黑色細網、一瓶茶籽油。我蹲在前方,神氣地說:「阿爸昨暝買一盒牛奶糖予我。」父親交代別說,甚至包括妳,我只守了一夜就把父親出賣了。妳依然靜默地低頭梳髮,緊抿的唇偶爾輕撇,嘴角發出「嘶」一聲,糾結的髮絲讓妳扯痛了自己。我沒有再說話,看著妳雙手上上下下,一會兒將頭髮繫成一束的黑棉繩一端咬在嘴裡,一會兒拿起髮夾抿在唇間,長髮在妳的盤繞下越來越短縮,唇間的髮夾一一沒入黑髮,髻成,黑網網住。妳將過腰的髮收服於兩耳之間的後腦勺,於掌心倒茶籽油,雙手不疾不徐輕搓,十指連掌自前額兩鬢往後細細撫壓,頭光滑潔亮。纏在梳齒的髮連同落在衣襟的髮絲被妳揉成小黑團隨手丟了,晨風吹動,小黑團走走停停。妳起身拿凳,才說糖果自己吃就好。我不清楚自己是為了等這句話還是貪看盤髻才蹲守一旁的,但我大清早把父親和我的祕密洩漏予妳,一時之間妳是我的小知己了。空氣中有了茶籽油味,我並不愛,卻一蹦一跳地隨妳進屋,轉頭瞥見小黑團隨著風走遠了。
妳梳的髻,附近許多阿婆已放手,她們流行短髮燙鬈。妳,透早梳髻再漱洗,儀容光潔,向神明祖先供上熱茶與清香,而後早飯、勞動,黃昏摘下斗笠,頭上的髻仍服服貼貼。自我有記憶以來妳就梳髻,即使換下粗布衣去到大城仍頂著老派的髻,不過是插上一根紅珠簪而已,卻把我帶去燙鬈了一頭的髮。我把牛奶糖藏在妳的衣櫥,在裡頭發現了一束黑髮,許多年後,在妳的新衣櫥又看到這束髮,我納悶,妳何以收藏得如此之早,如此之久。
歲月流轉,沒入黑髮的髮夾一一浮現了。
妳,晚晚才起,依然梳髻,坐在床沿將梳落的髮絲捻成小白團丟入垃圾桶。現在妳必須倚賴那束黑髮包摻在後腦勺才能撐起一個髻,於是頭頂是銀白的髮,耳後是烏黑的髻,一如雪原棲停孤鷹。妳,儼然是髻的末代收養人。
有一回,妳低頭盤髻,突然罵了聲粗語,我看著妳又拆下黑髮束,重新包摻,來來回回,終於讓難馴的黑鷹斂翅服貼,妳雙手一寸寸匍匐著確認那是妳要的髻,罩上黑網。因視力幾無只能靠手摸索髮夾何在、黑網何在也要梳的髻,妳是難以駕馭了。
盤了一世人的髻,妳終於收服不了,八十五歲的妳,撤掉黑網,雪原的黑鷹倏然離去,髮絲如雪花落地。
我自外回來,妳問:「甘會真歹看?」可惜妳看不見,這新剪的有著自然鬈的短髮襯得妳頭形立體,像老外。我坐到妳的椅子扶手上,撥弄妳的髮,柔細的髮絲從指間滑落,宛如一波波銀白的浪花垛疊在沙岸,我好奇地問:「妳少年時,頭毛是長的抑是短的?」長的,紮一對辮子。妳與阿公如何相識?「媒人說親。」妳連自己
的掌紋都看不清,此刻望向的卻是我無法企及的遠方,而我看得到的是眼前妳蹺著的腳輕輕在晃蕩。妳清清喉嚨,話語回到了雙十年華的一個清早,於清澈的河畔洗衣,回到家,媒人在廳堂。妳嫁了才知,媒婆說親之前,伊偷偷去到妳的村莊,立在不遠處,凝望河畔洗衣的妳。
追著妳的話語,我看到了老家那條小石子路,伊踩著腳踏車趕回家要媒人去說親的身影,晨風中,伊的衣襬翻飛獵獵地響。
載妳去墓仔埔
人生的路沒有回頭門,我卻忍不住地想─伊凝望著妳的那個清晨,如果不讓伊看上,此生妳還會走上年輕喪夫、臨老再度喪子的泥濘路嗎?
妳畏光,窗簾終年拉上,在冬季悶出淡淡的霉味。窗外是明媚的晴日,房裡的昏暗與溼寒,彷如陽光不到的深窟。妳身上的被拉至頸脖,皺癟的唇規律地蠕動,我於門口先喊妳一聲,再至床沿坐下;妳眉頭深鎖,張開的眼細如縫,我故意說妳在偷吃什麼?妳笑著說是蜜餞,一邊自被窩窸窸窣窣摸出一顆來。我接過蜜餞,伸手將妳的眉頭撫平,一放手眉頭又鎖上。我說:
妳睡覺為什麼還皺著眉頭?
─我嘛不知。
剛剛有沒有睡去?
─不愛睏,目睭看無,躺著休息而已。
沒睡去!那剛才都在想什麼?
─卡想嘛是恁老爸。
有夢過阿爸嗎?
─攏毋夢著。
我胡亂地安慰妳,阿爸當神仙去嘍,很忙,不能來夢裡。
二十年了,妳的想念沒停過,總盼著夢裡能再見。我不忍叫妳別再想,因為我自己也想著。從前,阿爸若是晚歸,會先來到妳的眠床前,說:姨啊(母親),我回來了。我常因著你們母子的說話聲醒來,這一幕如昨⋯⋯
我清清喉嚨,緩和喉頭裡一旦開口就會哽咽的聲音,故意追問父親的種種。妳說起兒子興致十足,語調沒有悲戚,也毫不遮掩妳內心對兒子的驕傲,末了卻長嘆一聲。這聲嘆息透露了一個老母親的深沉哀戚。
在這明媚的午後,我心疼和驚訝的是想夢見兒子的妳不曾有夢,對兒子的記憶沒有模糊老去。
我想起那一年,我已經能夠在前面載物、後座載人抓穩腳踏車龍頭,我與妳首次一路騎到鎮上的菜市場,之後妳像現今的 GPS 導引我離開小鎮錯綜的路,接著本該直走,妳卻示意彎進岔路,我以為是捷徑,最後發現離家越來越遠,兩旁是綿延的稻浪。我們來到十字路口,妳仍示意直走,這是另一個世界了─無田,無厝,前方望不斷的是參差錯落的墓碑與荒草。妳示意再彎進崎嶇的小路,兩旁的墳塚伸手可及,妳說停車,兀自爬上半人高的墓地,我緊隨在後,妳的嘆息聲在顫抖。妳於一個墳前蹲下,掏出手帕半掩著臉,一手扶著墓碑,放聲痛哭,像當年在靈桌前那般泣訴:「子啊!心肝子啊!我的心肝子喔⋯⋯你放某放子,是袂按怎啊⋯⋯予你大子、細子,無老爸,甲人不親像啊,子啊⋯⋯」我挨著妳蹲下,模糊的視線在墓碑上的名字、卒年游移,妳的哭聲把我帶回了那一夜─身穿白襯衫的父親,血止不住地流。現在妳的淚止不住地流,夏日水泥地熱氣蒸騰,灰白的地面被淚水溼黑了一大塊。我幾次試著拉妳起來,嬌小的妳沉如巨岩。我很難將剛剛在鼎沸的市場為零頭殺價怎麼也不退讓的氣勢凌人的妳,與在四望無人的墳堆中號啕的妳聯想在一起。我的時空在烈日下回到了當年─
我們在每一個日落跪在客廳的靈桌前哭泣,妳總是蹲扶著哭到把勸慰的每一雙手撥開,我不忍聽妳哭泣,也對喪父的悲傷和每日的哭泣感到疲累,躲進最深處的浴室,在一瓢瓢水從高處淋下才能掩去前廳傳來的悲歌,換得短暫的空白。我們必須等妳淚乾聲竭,用力擤去鼻水,聲音乾啞粗嘎地問雞鴨餵了沒,才知妳已從癱軟在思念的虛無遠方重回到有我們的現實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墳場小路傳來喊妳的聲音,一位長輩邊爬上墓地邊說:正午,別又這樣哭,會中暑啊。他幾次強拉妳的手臂,終於把妳提起身來。若說有神,此刻他便是─千塋萬塚,妳若昏厥,我求助無門。
原來妳不是今日才來哭墳!幾年來,妳從家裡大老遠步行到墳場,或從市場背提買好的菜一路走來,蹲在墳前撫碑哭號。這裡是妳最靠近兒子的所在。
此後只要妳說彎進那條岔路,我便糾結著該快踩踏板還是放慢速度?
但是,妳說妳積累了一身的鬱氣,必須去到墳前放聲將它哭出來。
大哭過的妳,挺起脊背邁步前行,妳的背影又顯得堅毅剛強,像個巨人,走進無子的艱難日常。
牽攬著妳走
妳是現代祝英台,兒是妳累世的戀人!妳的淚只流向我的父,最後妳說妳哭死了一雙眼。
妳,坐在沙發上,手杖放倒在茶几底下,蹺著腳,臉朝陽臺,陽光灑落在前方,妳望向遠處,一身靜得彷彿是尊雕像,卻冷不防地長嘆:「真歹命。」我移坐在妳的扶手上,用輕快的語氣試圖淡化妳的悲嘆,反問妳:「哪會歹命?大家攏這麼孝順。」妳說:「青瞑哪會袂歹命!」我想不出安慰的話。
早先妳會從衣櫥那件觸感獨特的大衣摸出一個紙頭,上面是醫師的名字和電話,妳把重要的物品都放在這件用手就能辨認的大衣口袋,妳說某某阿婆的眼疾就是這位醫師治癒的,隔一陣子,妳又拿出得自另一位阿婆的紙頭。於是我們再度興起希望,搭機去大醫院找大醫師,搭火車轉計程車一路打聽才到得了的偏鄉尋找老醫師。偏鄉尋醫,我們是抱著名山隱高僧的希望,一路聊著會遇到高明的醫師而興奮異常,像兩個小學生從課堂溜出去玩。
最終妳的視力直直下滑,必須拄杖。儘管拄杖,勾著妳的手並告知路況,妳也能走得穩當。之後妳的步伐越來越猶豫,像被拖住腳,妳說妳的眼前沒有影像,只有白團。
我思索著該如何讓妳再邁出原有的步伐而心中不會驚惶。
我將原本勾著妳的手改為攬住肩頭,將妳的手繞著我的腰握在手裡,我們走成了一對連體嬰;妳可以透過身體和手感受我在行走時的律動,隨著律動一同行進,我們約好「捏手」就止步。我在行進間於妳耳邊預報眼前幾步的路況,把一截路切割成瑣碎但從容的片段,一路上我說著:阿嬤,前面都是平的,妳大步走,不要緊⋯⋯前面有一點點下坡,好,現在開始下坡,幾步而已⋯⋯沒了,再來都是平的⋯⋯前面有三個階梯(聽到階梯,妳又走成小碎步),還沒到階梯啦,再一步,再一步,好,現在開始上階梯,一階,再一階,再一階,好,沒了,再來都是平路⋯⋯(捏手)前面有一個空隙,一步就能跨過去,好,現在一起跨,再來都是平的⋯⋯
我的眼、口、身化作妳的眼,與妳同腳同步,妳又走得好了。妳曾說,青瞑會被取笑,現在這樣如常的步伐,加上淺色眼鏡,外人看不出妳的眼盲。這樣牽攬妳的方式,我得意地想,是恩愛夫妻的攬腰加上孝順兒子的摟肩。我就是要這樣肉麻兮兮地期許自己如此領妳走。
妳雙腿矯健,走路不成問題,邀妳去體驗捷運,妳興致盎然,馬上進房更衣。家人提議泡溫泉,妳躍躍欲試,一起搭公車轉捷運再搭計程車,下車走一段長長的階梯,最後我們倆分配同一間,我將褪去衣物時,要妳轉過臉去,妳像聽話的小學生應聲照辦,那一瞬我們忘了青瞑,又一瞬想起了,相對哈哈大笑。
那一天終究會來,也來了。妳,準備好了嗎?
我知道我還捨不得妳,儘管妳已屆百,又大不如昔。原想週末再回去看看妳,沒料到一早趕著計程車回去,窗外灰濛雨斜,嬤孫的緣,盡矣。
我跪在床前,喊一聲阿嬤,已經走遠的妳臉容安詳,我伸手撫觸,細小的淚珠自妳眼頭滲出。現在的妳眼睛又清明了,那麼這一刻妳認出是我了,是嗎?妳人生最後的淚,我輕輕拭去。
再次凝視妳的臉,妳已躺入棺木,身蓋紅底錦繡被,一如那個冬日晴午只露出臉,而妳的眉頭舒展了。我首次看到妳臉上有胭脂,薄紅的唇、薄紅的腮、薄描的眉。家人圍著妳,牽起妳的手,一雙命運多舛的手,戴上金戒指、金玉手鐲,耳上金耳環,妳一身紅豔金光,這身打扮像不像雙十年華時做新娘?
蓋棺在即,大家圍立兩旁,話別的語聲紛紛起。許多年前妳曾問我,妳的臉是不是皺巴巴的?此刻我凝視著妳,輕輕說:「阿嬤,妳今仔日真美,安心走,莫驚。」空氣中窣窣切切地響著大家告別的話語,都要妳跟著佛祖走,我心裡想的是妳終於盼到了重逢。
天上人間終相見?
要是只能跟佛祖前行,不讓妳與心肝兒子相見,妳是不是又會身沉如岩?
我願意相信天上人間終得再見。
現在阿爸已摟著妳的肩,領妳翩翩行去了。
我來到妳的床沿,大口吸氣,不禁低頭長嘆,一把拉開抽屜,突然妳我四目相會,照片裡的妳盤髻端坐。之前大家挑走妳的衣物留作紀念,此刻我將照片和一件盤扣綠背心帶走,打算有時想想妳。隔年冬季,我穿上妳的綠背心,發現腰側各有一條隱形拉鍊,拉開是口袋,裡面有小團子,是個小紅團,攤開看到印有黑字,上頭繫紅棉繩。這個平安符與妳無關了,我像妳丟棄小白團髮絲般扔進垃圾桶。
數日後,閃現一念,平安符是妳為我留的,對吧?
夢裡,妳總又是梳著光潔的髻,穩穩地走來。
◆原作為第七屆臺中文學獎 散文組第一名
評審意見
值得玩味的題目,下得恰當又貼切。「妳」是散文的主角阿嬤, 一個挽了髻,幾乎瞎掉的苦命寡婦。墓仔埔埋的是父親,寡母早逝的兒子。學會騎腳踏車之後,阿嬤要敘述者載她去上墳。由此,敘述者才知道,原來阿嬤買了菜之後,獨自走長路到墓仔埔去哭墓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阿嬤的眼睛不好,跟長時間且頻繁的哭泣有關。最後阿嬤過世,眼角猶有淚珠,那究竟是團聚或分離的淚,早已難分。
得獎感言
捨不得阿嬤長年來思念著兒子,而今我也仍想念著阿嬤。將心中所感所憶所想藉由文字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書寫時,我便回去了自己筆下的那個時空,我又看著阿嬤在清晨的天光中梳頭盤髻,也再次於烈日下載著阿嬤去哭墳,然後把老阿嬤牽攬在手裡,最後將阿嬤交給了她長年想念的兒子,這樣我的思念便有了一個停靠的港灣,阿嬤也圓了見兒子一面的夢。我取下書架上阿嬤的照片,將它放在桌上,對著阿嬤坐下來,我告訴阿嬤獲獎的消息,最後說:「多謝,阿嬤。」
文|石光
我不過是個一直走在與文字息息相關的這一條路上的其中一個,而近年能夠只為自己一個人寫下幾個字,如此而已。如此幸矣。2016 年,〈竈口的烈焰〉獲新北市文學獎成人組散文類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