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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專訪廖本榕:攝影師像水,每部片都是不同容器

by 編輯部

「只要是作者型的導演,大部分都有這樣的團隊。因為那是他習慣用的一支筆,那支筆最順手。攝影師也是我的筆。」——富邦講堂大師講座,蔡明亮「個性,電影不敗的靈魂」,2013/04/20)

蔡明亮導演自一九九二年的《青少年哪吒》開始,與攝影師廖本榕結下深緣,開啟往後將近三十年的合作關係。廖本榕曾以《道德經》的「上善若水」,形容電影攝影的不變本質。無論是斑斕激烈的《天邊一朵雲》,或是都市殘酷寓言《郊遊》、幽深如藝術品的《臉》,攝影適應著不同容器,成就了電影。通過訪問,讓我們一探攝影師廖本榕與蔡明亮導演的合作時光。

Q 你在攝影生涯中有不同的合作對象,與蔡導合作最特殊之處是什麼?有什麼獨屬於你們的默契?譬如用詞(這個就對了)、情境(什麼樣的討論空間)乃至於眼神,合作期間有出現什麼衝突?

 蔡導對於電影有一種強烈的執著和企圖心,電影對他而言就是藝術,他是在創作。《青少年哪吒》時只覺得他清新、熱誠、認真,頭腦很清楚,對於自己的走向很有自信。《愛情萬歲》他更堅定自己的思維理念,開始了屬於個人的影像語言模式,許多同事或看過毛片的公司同仁,都覺得不好,企圖給予建議修正,他只是輕鬆回應說:放心,沒問題的。而我則有發現新大陸的驚喜。在《愛》拍到一半多時,我隱隱地感覺到這部電影很特別,是不同於以往的視覺感受,我有一種期待觀看的強烈慾望。果然,我陪公司上級人員在製片廠看首映(準備參展拷貝),大部分人都覺得看不懂,或是無法同意他的語言模式,主管問我意見,我直覺地回答:這是一部好片,沒問題。(其實我當下也找不到恰當的點評詞句,只能就直覺的感受來回答,因為有另一種感動,在觀賞時強烈地撼動我心靈深處。這是極少或甚至未曾有過的感覺。)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默契?或許,或許有、也或許沒有。在他說戲的過程,我會試圖用影像來理解他說話的內容,揣摩劇情的情境需求,有不清楚或疑問,我會直接問清楚,直到我真的了解他的想法(至少我認為如此)。有沒有衝突,印象中沒有。我們都不是衝動型的個性,都懂得彼此尊重與退讓,我的觀念是導演、攝影各有職責,專業分工、互相配合,才能有最高效率和作品。意見不同時,我會選擇退讓放棄堅持個人看法,同時,轉而努力支持導演的需求,即使是專業技術性問題,我也會用導演能聽懂的非專業詞語,盡可能舉例、比擬說明各種拍攝方式的結果會是什麼,讓導演可以自己斟酌決策。這種專業分析方式,讓許多導演覺得很受用。

Q 攝影師的準備工作是什麼?如何發現好的場景,如何轉換劇本為畫面?會搜集什麼相關資料?如果攝影師是水,如何讓水更靈活地配合各種容器?
 我沒有什麼準備工作,健康、不生病、體力儲備可能是很重要,平常不拍戲時,我跟大家一樣,愛看影片、小說。好場景?我總是臨到拍攝時,才突然發現好鏡位,甚至我自己都不曾有過好鏡位的念頭,唯一想到的是,給導演想要的畫面。勘景,我都在注意技術需求,比如:會不會穿幫?電力來源?有什麼特別的燈光需求?高台、軌道?或是相反,那些物件不適合出現在場景裡,是不是有太多要避的角度?提出質疑,供製作組內其他專業參酌。
同一個劇本,每個人閱讀時應該都會有不同的影像浮現在腦海,我也會有第一印象影像呈現,不過那和拍攝時的差距很大,意義不大。因為臨到拍攝時是集合了所有專業的完整準備,狀況才算具體。蒐集資料,大部分都是技術新知,至於美學素養,我不太肯定是不是能從資料裡得到。我認為直接從資料模仿不是好方法,那是拷貝抄襲,是未經吸收的材料,不能算是個人產出。
我曾經在一個訪問裡,說攝影師的工作性質像水,因為採訪者沒有深入細問,我也就沒有再作解釋。既然你問了,我就說說我的看法。水的三態變化,並不是水自發的行為,是外在溫度的不同而產生的現象,可是水的本質無論在什麼狀態,他並沒有改變。如果在水裡加入鹽或糖,或其他物料,我們就不稱水為水,而改稱為「鹽水」、「糖水」或其他名稱。這時水依然存在,只是成就了別人,而隱藏自己。攝影師的職責就是用專業知識服務影片每部影片都是不同的容器但攝影師不需要改變自己只要心態隨片適應即可

Q 拍片的時候有沒有特別想要抓住什麼,譬如拍人的時候,是想要抓住那個恆常不變的東西?(本質、個性、故事)還是等待光影、肌肉、語氣等等的最佳組合?又譬如拍景的時候會特別注意到幾何的構圖、某種特別的光線質地?

 正如前面說的,攝影是服務劇本影片,所以心裡會存著擬境、擬情的想像,努力朝著想像去運用光影。有些時候也會凡俗地想用技術去拍攝人物,比如柔光美化,但蔡導不喜歡,他喜歡真實。所以《郊遊》拍女主角時,並不刻意掩飾年齡歲月刻痕。不過我對於曝光的恰當、反差對比、色彩的正確等基本技術會要求自己,不喜歡依賴後製調色調光。

Q 攝影的畫面有時有多重的任務,譬如傳達劇情、視覺張力、個人風格或是讓觀眾易於接受,這些不同考量有沒有衝突的時候?
 在拍攝當時,只有一個任務:完成當下的工作。教書時我會跟學生提到畫面構圖、視覺張力或是影像風格等術語,但最後我會提醒學生,這些是基本功夫,它們像我們吃的食物。我們只知道它們能給我們能量和養分,至於吃進肚裡,消化後轉化成哪一個部位的營養,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所以,該吃就吃,盡量不挑食可能很有幫助。

Q 能否談談你與蔡導演合作,對自己攝影乃至於創作的影響?
A 拍片跟磨刀一樣,刀子一定要經常使用,經常磨霍,刀子才會鋒利便使。拍每一部片都是挑戰,都在用大腦,攝影師最重要的不是攝影機而是那顆能隨時代演進的腦袋。我從每個導演身上都多少會學到些東西,跟蔡導合作最大收益就是體會長拍定鏡的魅力。所謂「長拍定鏡」是我個人為方便區別「長鏡頭」一詞而創造。電影工作術語「長鏡頭」有時是指的長焦距鏡頭,有時又會被引用為長時段拍攝鏡頭,前者是攝影器材專有名詞,後者是影片單一片段長時間拍攝不剪切的簡稱。比如侯導就有許多長時段單一鏡頭的設計,蔡導更是這一類風格的崇尚者。不同的是蔡導長時段鏡頭是鏡位固定且不運動的,所以我取名為「長拍定鏡」,意思是長時間不動拍攝的鏡頭。這種表現方式在《愛情萬歲》裡的楊貴媚斷腸一哭,感動了歐洲人的心肺,也樹立蔡導不敗風格。一直到《郊遊》再度於金馬獎拿下最佳導演、男主角大獎。這種鏡頭表現,最重要的是畫面內容要切題且豐富耐看,觀眾在長時間觀看裡,不會因任何瑕疵而轉移注意力。攝影要夠好又要讓人不感覺攝影機存在才能彰顯表演的特色。近年接觸的幾位年輕導演也很欣賞這種表現形式。但大多對畫面的構圖有興趣,或是對如何設計一個合適鏡位,拍攝較長時段內容不剪接感興趣,且嘗試在他們的影片裡。目前我在中國拍攝一部片《插翅南飛》,導演就模仿蔡導的風格,稍加修改後成為個人風格來拍攝表現形式。

Q 對你而言,攝影創作是什麼?有沒有長期令你思考的攝影問題?
 我曾經為了「攝影師的定位」問題困擾過一段時間。在一部電影完成後,導演可以名正言順地說自己是「創作者」那其他各部門的專業人士算什麼?音樂作曲因為可以單獨發片,所以不成問題。可是攝影能不能稱為創作呢?影像的完成過程真的很難釐清一個畫面一段影片究竟誰功勞最多?會有這個困擾,是因為我必須要寫一篇學術論文,如果不是個人創作,論文就不能成立。後來我投機的用一個自創名詞「影像作者」混了過去。如果單就影片裡的影像而論真的是個人思維的結晶,雖不怎麼冠冕堂皇,卻也說得過去。

Q 除了因應不同的劇本,你自身攝影的風格有經過什麼樣的變化?這個變化是如何發生的?
 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麼評斷畫面美不美,許多人在網路上的照片,我都覺得很好看,我只有在進入拍片狀態時,會把眼睛變成鏡頭,刻意去挑選一個眼睛看起來「舒服」的角度鏡位。平常我拍的照片都很隨興,我太太的照片都拍得比我好看。
蔡導的影片,從《愛情萬歲》走向定鏡後,一部接著一部,越來越純熟,也越來越偏極。《天邊一朵雲》在勘景時,我突然覺得許多室內或出租房走廊的景,可能需要一些廣角鏡來闡釋,於是那部片大量地啟用廣角鏡,此後蔡導的影像風格更加空曠,視野走向無專注特定聚焦觀看時的廣袤。這種拍攝方式,在我拍攝的影片裡,會不時出現,似乎也就是個人比較偏好的風格。事實上,我一直不覺得有什麼風格。大量出現在自己作品的特定影像拍法,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風格。而那也不是常態不變的。

提問|汪正翔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著有攝影集《非風景》、《My Scenery Only for You》、《My Scenery Only for You:那些不美的台灣風景》。

撰文|廖本榕
整理|編輯部
圖片提供|謝一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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