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爭,也不張牙舞爪,如果老天有安排,就是安排他做我鏡頭的對象,以他來反映我內在對生命的每一個階段。」—(2014/7/24,博客來閱讀生活誌,馬欣〈一心一念,走一趟玄奘路──專訪導演蔡明亮〉)
他的臉恆常是惶惑而孤寂的少年,賣過手錶也賣過納骨塔,做過A片演員和放映師。時間被他們延展出綿長的光澤,如水域的反光。讓我們涉水而入,窺探李康生作為演員,如何演繹蔡明亮。
Q 從一九九二年的《青少年哪吒》到《你的臉》,你疾病的、情慾的、行走的身體,一直是蔡明亮導演影像作品的主題,你的身體如同電影的一部份。可以談談最初,蔡導演與你的合作是如何開始的嗎?
A 我是蔡導在路上找到的。那時候也是要考大學,正在抉擇人生方向。後來沒考上,我就一直拍吧,一部接一部,雖然沒有很多戲,但是他有拍戲,就來找我。我拍完《青少年哪吒》生病,蔡導和我爸爸去各處找,帶我去看醫生。就有一種革命情感。
Q 《你的臉》提到「我也不年輕了」,在《一念》你也說「我不年輕了」。「時間」和「老」似乎是近年你很在意的問題。
A 我蠻在乎的。因為我脖子歪掉,生病過後,這兩年半來,讓我覺得好像老了十歲。我在拍《一念》的時候,正在生病中,我還是去拍戲。所以我就不能演一些動的戲,我只好站著,固定著。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自己再不要求自己,要演大叔,要演爺爺,可能很快就可以演到了。
Q 《你的臉》只關注於臉的特寫,與過去的電影相比,許多肉身的表現都被取消了,對於演員來說,這樣的轉換可以說是一種挑戰嗎?拍攝內容與蔡導演有過討論嗎?
A 《你的臉》已經不是表演了,因為他每個人物都是一段一段,沒頭沒尾的,他只是截取一段而已。它不算是真正的紀錄片。對我這個比較專業的演員來講,我就是當作受訪者。沒有所謂的討論。機器架好,人上去,就拍了。什麼也沒有講。他問問題不會擬稿的。講到什麼就問什麼,中間可以停頓,也可以沉默。只有第一部、第二部有劇本,但是拍出來也跟劇本不大一樣,後來就變大綱了。其實之前寫劇本都是要給老闆看,到後來他資金很足夠的時候就寫大綱,或者一場戲、兩三句話,所以到後來我都不看他的劇本。
Q 你過去也曾出演許鞍華《千言萬語》、王童《自由門神》等,其他導演的劇本,與蔡明亮導演的互動模式相比,有什麼不同?
A 拍戲有各種不同的狀況出現,你隨時要應變,要處理一些突發狀況。我自己是覺得,有時候不看劇本,反而不會被限制住。所以我通常看個劇本一、兩次,然後把它丟掉。一般,導演會用我,也是希望我能夠有一些即興創作的東西出來。因為我的演法跟一般的演員不大一樣,尤其電視劇。他們有的是受什麼訓練,太著重於表演,反而內心的東西出不來。不自然看起來就像演的。
Q 「行者系列」極度緩慢的行走,令人好奇當時你在想什麼?
A 其實拍走路的戲是很辛苦的。導演他可能一個卡,拍個十幾二十分鐘,但是他只用三分鐘。我有時候受到外界的影響,有時候受到體力的影響,會走得不穩,有時候會抖,有時候風會吹。像我去香港和馬賽,路人拿錢給我,以為我是真正的僧侶,那就會被喊卡。我就是抱著玄奘的精神在走,如果自己撐不住了,會唸一下心經。
Q 「慢走」是你天生的特質嗎?還是經由訓練而來的?
A 那是發展出來的。排《只有你》,在國家劇院演的舞台劇。我要從現在的我,轉換成蔡導他爸爸的角色,那轉換的過程,我們一直討論要怎麼用,他找了雲門的鄭宗龍老師來,教我跳舞,用跳舞的方式轉換過去。但是我怎麼跳怎麼怪,他教我一些動作,我也不是舞蹈出身的,跳起來很彆扭,自己都覺得彆扭。然後我跟蔡導演講說,我不行了,做不來,我們因為這樣有點口角。我就說,讓我出去抽根菸想一想。我想到要不要用「慢走」來轉換那個過程。就在排練場,從距離四、五公尺這麼遠,慢走給他看,我整整走了十七分鐘。他說,我等了那麼久,就是等你今天。然後我們就開始拍「行者系列」。
Q 你如何理解自己和蔡明亮電影的關係?
A 對我來說,蔡導的電影,有三分之一是他自己的意志,因為劇本是他想的,有三分之一是我自己本身的個性,三分之一是包括演技,包括從前面的影片延續而來的。蔡導就是有情有義的導演,不會因為你紅了找你,不會因為你怎麼樣而不找你,人在一起久了,就有感情。他常常用一些老班底,像楊貴媚啊、陳湘琪啊、陸弈靜啊,陳昭榮有空也會過來玩一下。我們感覺這些演員就像一家人一樣,雖然有時候很久沒見面,但是見面還是會像家人,氣氛非常和諧。拍戲現場也是一樣。有時候我也覺得他像媽媽。他管我管很多,很嘮叨。他會叫我少吃啊少吃,又常常拿東西給我吃。
採訪提問|鄧觀傑、編輯部
採訪整理|編輯部
圖片提供|汯呄霖電影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