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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生活|撿靈感的破爛

by 包 子逸
包子逸

如果某人的專業剛好和電腦摸到一點邊,那麼,無論是學妹或鄰居歐巴桑都將為了電腦跑得慢或開機不順等雞毛蒜皮小事而求助於他,一般人無法領悟電算機也是一種博大精深分工精細的行業。因為類似的緣故,我這輩子(疑似被詛咒)大量從事文字語言相關工作,自然長期被當成文字語言工具人使喚。

從小到大,我被迫從事各式各樣文字救火隊的差事,翻譯、編輯、甚至替母親大人打報告,天荒地老地不斷擔任學藝股長,出征校園作文比賽寫很矯情的題目,在同學午休酣睡時在角落蹲寫大字報進行教室佈置,是徹底的服務業。宛如降落在廣場上的鴿子,時時有人從天而降,按門鈴要求我幫忙潤稿,口吻輕鬆彷彿邀請園丁來弄草蒔花,然而打開人家的花園,我經常倒退三步發現,所謂的花園其實是一片雨林,險遭藤蔓當場勒斃。身為文字水電工,出勤處理被文字土石流淹沒八十公尺的馬桶,也只能臨淵嘆息,但那是文字勞工的宿命。

即使因現實使然,真正的文學創作只佔了生活中微小的一部分,出版了第一本隨筆散文集之後,我的身份從文字修繕師傅微妙地轉化為「作家」,人們開始摸著下巴試圖理解這個附加身分,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現象,顯然文字水電工或任何上班打卡的工作是很好理解的身分,但作家不是。即使台灣民眾經常務實地質疑文學創作作為正事的可能性,單刀直入地輪番逼問我版稅收入的細節,一般人對於所謂的作家似乎仍抱持某種氫氣般輕飄飄的幻想,彷彿只要倚在窗前月下,搖著羽毛筆即能編織出文字的金縷衣;我隱約發現這層變化,是因為如今人們開始神祕地向我探問「靈感」這件事,短暫出門,有人便殷勤問我是不是去蒐集「靈感」,回家後,又眼睛晶亮地仰著臉問:「出門一趟有靈感,又可以寫一本書了吧」?好像作家的院子裡有棵「靈感」結實累累的樹,風一吹靈感便嘩啦啦柏青哥小鋼珠般落玉盤,或者只要拉弓瞄準,便能射中「靈感」,將之拖回家中。亦有長輩開始熱情提供我寫作的靈感,特地跑來我家交代他孫子耍寶的趣事,囑咐我下次可以寫進書裡,讓人幾乎相信靈感是可以投幣便從販賣機喀噠滾出來的東西。

 

包子逸

(包子逸 ╱攝影)

 

聽聞像村上春樹這樣有紀律的寫作者,平常便很積極地蒐集一些可以寫進小說裡的「眉角」,寫作的時候只要打開那些靈感的小抽屜,輕鬆地拿一些出來使用就可以了。然而,我很早就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作者,實在不是那種每天拿出採樣罐分類整理靈感的人,即使本人腦子裡的確庫存了大量積灰的雜物。我甚至懷疑靈感可以仰賴某種積極的性格而收穫,或者說,我懷疑這是最好的寫作方法。我做過太多文字性的服務業,至今為止,如果要我勉強指出隨筆創作和服務性或結構性書寫最大的不同,或許在於它允許題材的失控與無法預期,因為這無非是生活的本質,亦為它珍奇之處。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是熱中於參觀跳蚤市場的人,或許更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一般來說,跳蚤市場是無法保證可以得到什麼的蠻荒之地,當然它的攤位有粗略的主題性,但基本上它是一個亂數的總和,一個巨大而不斷變化的有機體,今天與明天永遠不會相同。在百貨公司或超市,一個人可以設定極其具體的目標,要買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鍋子便能買到三十公分的鍋子,缺貨可以請廠商補貨,可以預設結局,是選擇的主人;但跳蚤市場運作的原則不是這樣的,所有参與者都只能是從種種生活碎屑旁經過的客體,它對不同的人展現不同的意義,一個人的垃圾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的寶物。對我這樣生活的隨筆寫作者來說,書寫練習的原則和逛跳蚤市場相差不遠,我必須學會指認生活的痕跡與可能的故事,並在紅塵俗世吐出的斑斕垃圾之中,抱著卑微的見證者的心情,在混沌中咀嚼出生活遺物引人遐思的部分,那些好處、掩藏的悲劇,甚至幽默。「一切都有裂隙,那是透光之處」,假使沒有經過一些觀賞的練習,跳蚤市場在許多人眼中也只能是無用的、垃圾的集合場。

 

包子逸

(包子逸 ╱攝影)

 

大型跳蚤市集凌晨便開始擺攤,據說許多積極的買家會在破曉時,搶在所有人之前打著手電筒攔截寶物,有些市集販售門票,凌晨的入場卷最貴,中午的便廉價得不得了,清楚地告訴你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我向來是晚起的鳥兒,只能想像清晨黯淡的市集裡有許多清亮雪白的探照燈,寶劍一樣斜斜在晨幕中交錯、劈砍,欽點曠世珍寶。儘管我看到的東西在行家眼中或許是棄之如敝屣的雜碎,但雜碎已經足以讓我目不暇給,老是參觀那些被人挑剩的渣渣,自己倒也從來不覺得損失了什麼,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是做這一行的買賣,我反對那樣的目的性,跳蚤市場既然是隨機的組合,那就隨機地看。

 

包子逸

(包子逸 ╱攝影)

 

「蒐集靈感」之事,拿著流刺往便有效網羅住各式各樣川流不息的題材這種事聽起來很便利,從事文字的服務業時,偶爾必須做這種有紀律的工作,但寫隨筆散文的時候,我寧可放鬆一點,讓世界來服務我,留一點空間給不受控的生活滲透出來。即使隨筆作者和逛跳蚤市場的人都有各自的美感與價值選擇標準,停下腳步端詳之物各有不同,但是真正厲害的是這個恍如垃圾場的聚寶盆,而不是那些品賞之人,只要明白了這點,就能相對輕易地懂得放下,不必那麼執著於擁有,並且理解到,即使是作家,也不需要太把自己當作一回事。

 


包子逸
著有散文集《風滾草》。影評人兼報導者,嗜好攝影和逛市場, 偶爾寫詩。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3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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