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有一座山，名曰大同，是鄰近居民們假日健走踏青的地方。這山與我的小學母校關係密切，位於學校的正後方，校歌裡第一句就說：「大同山麓，沃野育人」。記得小時學校經常在假日舉辦親山活動，如山徑健走比賽等等，大批小學生爬上登山口的百階樓梯，各個戴著黃色小帽，彷彿不畏艱難、奮游向上的小鯽魚。祖父也常在早晨與朋友登山，有陣子我常跟著祖父到山上玩，當個野孩子四處探險，用曬黑的手捉放陽光。
在我有限的記憶裡，這座山分為兩個部分：十二歲以前，和二十歲以後。
大年初一，姊姊提議到山上走走，我充當導遊，帶著家人走春。近幾年開闢了新的山徑，來往的人不少，灰石小路整齊俐落，沿路種植櫻花，鋪排一種專美，但略顯刻薄的氛圍。繁密的闊葉林掩映卡拉OK的迴聲，回溫的氣候讓蜂蝶也活躍起來，穿梭杜鵑與櫻花之間。落葉喬木開始出芽，路旁動物的排遺引來許多寶藍色的蠅，天光放晴，彷彿山林亦蛻去一層鱗片。
再往上，就是土地公廟了。小廟位於這座郊山的最高點，在四層樓高的階梯之後，坐到涼亭裡，登山之行就已功德圓滿。走完最後一階，二十多年未來的姊姊便驚呼：這裡也變太多了吧？當年上坡路途中雜草割人的小丘，如今是陰涼的密林，小廟左右還有水泥磚牆保護，成為一個小小的休憩所。從前祖父膝蓋不方便，只停在山腰的福德宮喝茶下棋，我則繼續穿越山林，在無數的階梯下遙想山頂的小神，每一步像是小小的朝聖，牽引著甜蜜的苦勞；無論神明是否真的存在，都是人生隱喻。
圖／林子揚
如同離開童年後，十幾後年再上此山，也是受人指引。某次晚上出門兜風，聽身旁的人說此山是知名夜景景點，既然深夜無事，索性開車上山。夜晚的山景略為陌生，但又並非全然未知，慢慢走的車子像是在一一確認，又像在一一汰換腦中疏離的記憶。抵達通往觀景台的棧道，一步步往下走，便是閃爍的城市，鐵路、公路與河流在眼前交織，延伸不同的遠方；風大，觀景台上站著三四對情侶，依偎指認熟悉的風景。那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鄉愁。
只是我無法指出這裡。十幾年過去，記憶中的童年就像光害下的星座，我知道它們都在，但已經無法說出彼此的面目。身邊的人對我說：看的到家嗎？我想起應該分明清晰的自己，立在核心，卻在黑夜風聲中發現它早已蛀空。
當晚開車下山之後，便找了空閒的時段，把童年走過的山路再走一遍。時值初冬，山嶺蕭索，行人不算多，山徑路翻修數回，幾乎難認，幸好路牌還算清晰，儘管面目已非，但總算是回到了小廟。繼續往前越過青龍嶺，到當年未至之地，才發現小廟雖是此山的最高點，但觀景台並不建在附近。因為地形的關係，小廟所見，只是樹林與山谷而已，再往前、往下，才能看見一整片的臺北盆地，新光三越與淡水河。而觀景台旁，則是芒草與電塔。我記得那橫越、銳利的直線，彷彿是自己過往的一個證據，其實擁有它的是山下的人。
繼續沿著柏油路，左方有小岔路，地上是黃色的鬆軟土石，往上走，左轉，是片草原，以及高壓電塔與保線電塔。這裡的景象頗讓我震撼：美和深邃，而且無人，整片白色芒草隨著地勢起伏，風吹拂，像是山稜的心跳，天空上盤旋鷹隼，圈圍這座山丘。後來才知道，原來此地是台電架設、整修電塔的用地，所見的小徑都只通往電塔，無法下山；也因為如此，一般登山客不會前來。於是這裡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我在小丘的高地上讀書，寫作，背對臺北盆地，卻有更多的心神容納生活，偶然有遙控滑翔機經過，炫耀斑斕與放手。天剛黑的傍晚，可以聆聽稀落的車聲犬吠，遙想夜景中開闔的火光，也寫下不同詩句給不同的人，折射自己的面目，像草原中聳立的電塔，站在城市邊緣，卻是所有光亮的原因。
是我自己的原因。大學畢業那年，我印了一些文字，把草原上的高塔與纜線作為封面；而更多的時候，只是單純躺臥，等待變幻的雲影，如時間，遞信給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篇手塚治蟲漫畫〈O次元小山丘〉，靈魂在轉世之前必須爬過一片寧靜的灰色草原，我不知道未知的境遇，卻彷彿也在這草原上覓得前世，看見不同的自己。
圖／林子揚
那是一個小男孩，沒有太多想法，眼珠轉動如瓢蟲，越過樓階、滑梯，無懼於飛舞的蚊蚋，為了一隻穿梭的琉璃鳳蝶而迷惑，而追索。那也是一個青年，立在落雪的陽明山上，遙想澤蘭的氣味，陷入自我的羅網。或者，就是一名老者，像祖父，坐定，微微抬頭，萬事萬物在此縈繞，心中有奔躍的小孩。
大年初一，帶著姊姊、爸爸走過小廟，走過青龍嶺，本來也想帶著他們到草原走走，但姊姊說走不動了，我們就沿著路，從光興街下山。聽她說，這裡以前有座游泳池，還有動物園與白老虎，山腰上的房子櫛比鱗次，各有各的故事。我們走了半個小時，也走到了公車站，搭車回家。
圖／林子揚
郭哲佑
1987年生，新北人。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畢業。建中紅樓詩社出身，詩作散見各報刊、詩刊，著有詩集《間奏》、《寫生》，並入選年度詩選、《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等選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