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又想吃湯包,整天一直講要吃湯包要吃湯包……」拿著每個月給住在林園的阿爸的生活費,邊聽阿爸絮叨,他心裡很驕傲,自己做的湯包女兒愛吃。
「阿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看一下,小草畫圖比賽又得獎了!」
「嘸閒啦!餐廳今天又有一攤大的。喏,一百,伊愛呷啥買啥。」
下班還要和阿張喝酒,哪有閒?目送阿爸下樓,輕輕的疲憊的腳步聲被樓梯間吞沒,等阿爸隱進黑暗,他才點起一根菸,明明滅滅,壁癌龜裂得張牙舞爪,還好剛才很暗,省幾句阿爸的喋喋不休,「少年郎多賺一點,買間像樣的房子;再討個老婆,囝仔需要阿母……」他拚力地吸完最後一口,把菸屁股使勁地踩熄,好像踩得扁一點,等一下就能提早下班。
打了晚班的卡,蹣跚地走到廚房最偏遠的角落,幾座蒸籠疊出的高塔在煙霧裡猙獰著。他開始搓揉起麵團,搓著揉著,白麵團的光滑好像他老婆,他曾輕撫、摩娑的腰間……
「陳嘉翔!揉這麼慢是要給佛吃啊!」
大廚的咆哮逼他回神。已經是前妻了,他自嘲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生了一個女兒,早早結婚,卻也早早離婚……
「笑啥小!整天沒一個正經!」
大廚坐回角落看報紙,他又繼續揉起麵團,搓成棍狀再切成小塊準備擀皮。麵團一摔,揚起陣陣白粉,一團一團的,在燠熱的空氣中散布開來,麵粉膠著在煙霧中,彷彿吸一口就滿鼻子的油煙和麵粉,他又想抽菸了。
要是小草在這裡,大廚就不會來管東管西,只會整張臉堆著自認為親切的笑,逗小草玩。他媽大廚在逗自家女兒,自己卻只能站在旁邊揉這該死的麵團。他開始擀麵皮,來來回回地擀著,不知道擀出的距離有沒有高雄林園來回的路程長。每次阿爸帶小草來店裡吃湯包,小草都沒吃幾個就溜進廚房看他摺湯包,眼睛瞪得圓轉轉的,小臉被熱氣給蒸得通紅,他總是叫她出去,廚房裡危險。
包好的湯包開始占據那些蒸籠空著的位子,蒸籠一個個端進端出,伙計忙碌穿梭、經理來回逡巡的身影交織成流淌的光河,他陷在河裡無意識地摺著湯包,臉上被爐火映出粼粼波光。無數個晚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揉幾團麵團、摺幾個湯包,才能從糾結纏繞的藻荇中掙扎而出。
漸漸地人稀疏了,餐廳的冷氣終於涼快了,外場伙計們忙碌著收拾那些杯盤狼藉。他披上外套,走進百貨公司美食街的電梯,在閃亮的鏡子中看見自己,電梯裡唯一的一個,一個累得垂頭喪氣、被氣壓擠扁的形體。電梯從十二樓到一樓,從沒停過。
走出電梯,感覺自己剛剛好像在思索些什麼,但又不記得了。不過沒關係,至少他不會忘記在騎上機車前要抽枝菸,半小時路程哪,他得先抽一枝頂著。百貨公司對面的商圈還醒著,招牌上的、店面裡的燈光炫得他看不見手裡菸的火光,太亮、太繽紛,他一直不習慣。
騎著車,一路上呼嘯而過的風讓他像安全島上的樟樹葉子,掛在夜晚裡的天空中顫抖,突然有點冷,他打了個哆嗦。唯一停下的那次紅燈,看著斑馬線上一個父親抱著兒子走過,邊逗弄著他胖乎乎的臉蛋。
「喂!翔哥!」才剛停好車阿張就遞來一罐臺啤。斜倚在機車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拉得似有若無。
「應頭路,試嘎安怎?」
「嘸啦!今仔日沒去。遇到小孩發燒,帶伊去看醫生。」
「這樣喔……」
「禮拜四排假,阮某ㄟ朋友帶幾個給你認識,去KTV鬆一下。你吼缺查某啦!」
「免啊,我要回林園一趟。」吸完最後一口菸,他搶過阿張手上的啤酒。
「好啦,這樣也好,你嘛很少去看小草。」阿張背著他擺擺手,另一隻手把菸蒂丟下後插進口袋,走了。
他轉頭爬進窄小的樓梯,一步一步,濃密的陰影齜牙咧嘴地將他吞噬到地底,只有疲憊能匍匐上樓梯,打開厚重的鐵門,然後他癱在床上。
禮拜四的早上,灰沉、厚重的雲靄從街上溜到了小房間外的走道,那裡堆了一堆雜物,雲要進來得跌跌撞撞的,陽光也是。他走進淋浴間,把昨晚的油垢、汗垢沖洗乾淨。穿上很少穿的那件格子襯衫,帶上一盒水彩,小草有在畫畫,應該會喜歡!一路上他都在想,要跟小草聊些什麼,想到頭都開始有點暈了,想不出來,最後還是放棄了。
「回來啦!小草下來喔,爸爸回來了!」
「阿母!」他將視線繞了客廳一圈,各式各樣的玩具散布在牆角,好些他都沒見過。
「啊這水彩小草沒在用啦!她都用蠟筆。」阿母邊把他手上的東西接過來邊說著。他突然有點不悅,好不容易想到要買什麼的。
「現在不用之後也得用!」阿母被這突如其來的音量嚇得一愣,抬頭睨了他一眼。
「囝仔在這,大小聲啥?難得回來,吃飯!」阿爸抱著小草走下樓梯,他想從阿爸手裡抱過小草,她卻突地往後瑟縮了一下,一雙天真的眼睛盯著他。他只好隨著阿母的招呼坐上飯桌,桌上的飯菜令人食指大動,比餐廳裡用剩餘食材炒的大鍋菜好多了,一想到每天吃的那些就覺得噁心。他夾了蔥爆牛肉和秋刀魚到小草碗裡,卻看到小草只是皺著眉頭瞪著碗裡的菜。
「乖!不要挑食,吃魚會變聰明喔……阿小草不喜歡吃魚啦。」阿母邊餵小草邊跟他說。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來做客的,丟下碗筷,他走到門口抽菸。
他聽到阿母在後面喊著:「吃那麼少?」
阿爸問小草:「下午要不要跟爸爸出去玩?很好玩喔!」
還有小草嫩嫩的聲音:「好!」
那些聲音有些遙遠,從廚房經過客廳到門口,在菸霧裡繾綣,然後才吸入他的嘴裡,最終在他腦中暈開。
他把小草一把抱起,放到摩托車上。
「不要在囝仔旁邊抽菸,吸二手菸不好。」阿爸追出來叮囑著。廢話,他自己的女兒怎麼可能會害她。
下午的太陽壓上樹梢,路邊兩排小葉欖仁無力掙扎,樹葉一片片壓到了地上,地面只剩下零星向陽光投降的葉的白旗。他們騎了很久,他不知道要停在哪裡,不知道停下來後要做些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喜歡小草抱著他的腰,所以就這麼一直騎著。
「爸爸我們要去哪裡?」
他把車停在防波堤下面,不知不覺就騎到海邊了。幫小草把鞋子脫掉,原本想和她一起玩沙,可是忽然就想不起沙子到底哪裡好玩了。小草安靜地坐在他腿上,他忽然想到,小草每次站在他身邊看他摺湯包的樣子,小草應該也很喜歡湯包吧!
「妳知道湯包的湯汁要另外熬嗎?要熬三天才能用喔!就是妳咬下去會流出來的那個。」他知道能跟女兒說些什麼了,莫名的,他感到興奮。
「真的喔?」小草仰起頭來問他,眼神裡滿是好奇和佩服。他有些自豪。
「真的啊!而且,要先冰成凍,再切丁攪拌到絞肉裡做餡。切丁聽得懂嗎?切成一塊一塊的,要切得剛剛好,如果太大,蒸的時候會融得不均勻,如果切太小,味道會不夠濃。然後再把做好的餡……」
下午很快就從防波堤的這邊溜到了另一邊,然後把夕陽從雲靄裡拉出來謝幕,他相信今天下午是他和女兒說過最多話的一次。偶爾小草微微地打了個噴嚏,偶爾她咯咯地輕笑,夕陽在她的頭上鑲了半圈金紅色的稜線,跟天邊漸染的紅霞一樣陶醉,他發現,小草的頭髮也是淡淡的紅棕色,跟他一樣。
「最後妳在摺湯包上面的摺子的時候,要用右手大拇指按住,輕輕地用左手邊轉邊摺,這樣就可以放進蒸籠裡蒸了。」
「那爸爸你做完湯包就可以跟我們一起住了嗎?」他看著小草期待的臉,忽然意識到她專心聽了一下午,就為了問他這句話。他看著小草,囁嚅著,腦袋裡湧出許多想說的話,但都堵在嘴巴裡擠不出去。
「走吧!我們回家。」他不敢再看小草的臉,牽起她的手載她回家。
傍晚,阿母把小草抱進去洗澡,說話聲在浴室裡迴盪著,隱隱飄到了前門。
「爸爸包完湯包就會跟我們一起住嗎?」
「也許喔!妳乖一點爸爸就跟我們一起住。但是如果這樣妳就不能去高雄吃湯包了。」
「那我不要吃湯包!我又不喜歡湯包……」稚嫩的聲音有一絲尖銳。
他掏出一根菸,點燃,發呆,屋外多明亮啊!他又看不到菸的火光了。手被燙到,他才又點起下一枝菸。腳下的菸灰,風一吹就碎。
◆原作為105年高雄青年文學獎 靚文青組(16-18歲)散文首獎
評審意見
《湯包》特別突出,毫無疑問是首獎,在情感與故事間取得很好的平衡,寫作技巧突出,通篇舉重若輕,情緒收放點到為止,結尾收得恰到好處,相當出色。
得獎感言
一道美食總會飄著回憶的香,就如文章。而我,能這樣痛快地做一次廚子,實在感謝評審老師給予的厚愛及主辦單位的辛苦,讓我的拙作有機會供人品嘗。當然,還要感謝我的家人、琬真老師和韻柔老師,一再硬著頭皮嚥下我時而燒焦、時而過生的失敗品。謝謝你們,無論我的飯菜是否能嚥,這輩子,大概是不會斷炊了。
觴墨
1999 年生,小琉球人,蜷在鳳山高中,和壓力過大以致失常的朋友一起啃食考卷、講義,故常營養不良。以詩為酒、散文為茶,常在酒精中毒和清冽回甘之間半醉半醒。
花心如我,摯愛者有三,籃球、海、文學。愛之如痴,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