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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年高雄青年獎得獎作品|螟蛉子

by 羅景賢

認真說起來,我應該要叫他一聲阿哥,雖然堂下的祖公牌位上沒有福財這兩個字,但他確確實實是我的親哥哥,只是我姓鍾,他姓羅。

在鍾屋,他排老三,我排老四,我們家清一色都是男丁,對於農業社會而言,我們家是個人人稱羨的家族,不僅沒有孩子長大後會嫁出去,反倒是嫁進來的女人與生下的子孫都是家裡的人丁。如同地理話說的──山管人丁水管財。家裡風水的位置穩當的坐落在龍山山腹,我們夥房坐落在龍山尾端,陽宅、陰宅坐的穩,子孫生活就興旺。

這一切的開頭源自於大哥的戀愛,大嫂家境不好,但大哥愛到了便不顧庄民的閒言閒語,硬是要把大嫂娶回家。大嫂姓羅,家裡的狀況完全跟我家相反,田地少又沒男丁,就算是姑娘也得捲起袖子下田插秧採菸,粗重的活樣樣都有她們的份。談婚事的時候,羅屋提出了一個要求,嫁妝他們可以不要,他們僅希望女兒嫁過去後,家裡補個男丁給他們,一來農事有人頂替,二來祖產有人傳,如此一來才不會在女兒全嫁出後,阿公婆的燈火無人點,雖然不是血親,至少名義上祖產得以往下一代傳。阿爸不同意,但家裡作主的還是老人家,阿婆勉強點頭,決定讓甫滿十八歲高壯又俊俏的二哥過去。

沒想到過沒幾天,日本人踏入家裡鋪滿禾穀的金黃禾埕,手上拿著戶口名簿,兩眼四處張望,他們沿著夥房橫屋走向屋廳,阿爸同阿婆的神情緊張的連忙倒茶招呼,只是那兩個日本人連坐都沒坐,便指名要二哥加入軍隊當軍伕,前往南洋作戰。聽到這個消息,他們的目汁像屋背的地下泉水直湧,日本人說去個兩三年就回來是騙人,庄肚裡去南洋的後生有幾個回來的大家心知肚明。說是去當軍伕,不如說去當阿公婆。

長輩們似乎以最壞打算的心態。二哥門一出,祖公牌上刻他名字的位置的紅紙就撕下來了。日後,二哥像從沒存在過般,連他過去的十八年都在我們嘴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三哥接了二哥的棒,去羅屋當養子。他那時候還沒上公學校。戶口民簿上鍾福財變成了羅福財,父親欄位則由鍾芳日變成了羅阿火。兄弟變成鄰舍。

儘管如此,我跟三哥的童年是一起度過的。羅屋夥房離我們家不遠,沿著龍山腳下的田唇走上二十分鐘,過著石橋就是羅屋。好在,羅屋看到一個白淨又得人惜的小男孩,一家大小寵他寵得不得了,三哥似乎把家裡的生活帶去了羅屋,一次都沒哭過,雖然屋舍比較小,擺設比較簡陋,但他不用幫忙農事,也不用顧牛食草,整天就在羅屋阿婆的膝邊玩耍。那個時候,我們最期待的就是下晝,羅屋的阿婆會牽著三哥的手,緩緩地走向我們家玩樂,瞥到影子,我老遠就拉著阿婆的手到石橋邊的樹蔭下等著。就這樣,兩個阿婆在禾埕坐聊,兩兄弟便玩了起來。

冬日賣豬血湯,夏日賣愛玉同豆花的阿棋伯特別愛騎著腳踏車來我們家做生意,因為每次過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賣出四碗,有時我和三哥還想再食,阿婆都會二話不說地再從她褪色的藍衫暗袋摸出銅板。老人家看我們食的歡喜,臉上便掛著笑容。

燻菸的時節,我會巴著阿婆讓三哥留在家裡過夜。那時候全家人忙上忙下,深怕一個閃失讓燻菸葉的溫度失控,導致在集菸廠繳交菸葉時價格失足。我拉著三哥在火爐旁看著一根根整齊劈好的柴擲入火洞,接著打開監控溫度的小窗子,觀察掛在橫梁上的菸葉由綠轉黃。看的累了,阿姆正喊著大夥來食鹹粥。一大鍋又稠又燒的鹹粥裡,有圳溝旁種的鮮脆蒜苗,有紅蔥頭爆得焦香的三層肉,還有番茄口味的鯖魚罐頭,我和三哥蹲坐在一角張著嘴,阿姆一口一口吹散粥的熱氣,輪流餵入我們兩兄弟的口中。那是寒冷的冬季,卻應該是三哥最溫暖的時節。

過沒多久,國民黨撤退來臺,埤頭下改名為中正湖。我的世界沒什麼變化,倒是大人們常皺著眉頭討論著我聽不懂的事情。我不關心,我唯一關心的是三哥怎麼都沒有來夥房。聽阿婆說,三哥到田裡幫忙農事,一開始我還不相信,某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遠遠看見一個面似三哥的男孩在田唇扛著秧苗吃力地走動,這個人的身型三哥差很多,整整高出我兩顆頭,瘦瘦的,我走前一看發現真的很像他,臉上長了幾顆痘子,滿身大汗。

「阿哥!」我試探性的大喊,沒想到這個人真的轉頭過來。刺眼的太陽讓他像在水裡睜開眼睛般,勉強裂開一個縫,他看了幾秒便放下肩上的秧苗,緩緩地往我的方向走來。

「你去上學了啊!幾天沒看到,你好像長大了。」他將茶壺舉至眼前,水像加了糖似的,用嘴巴接著壺口灌水,跟一旁的牛沒啥兩樣。

「阿哥,你怎麼都不回家陪我玩,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阿婆又不讓我去找你。」

「你啊,別整天想著玩,我現在要幫忙家裡的事,哪有時間過去,忙都忙死了。臨暗還要歸去起灶煮飯、暖熱水哩!」

三哥冷漠了不少。羅屋好像真的變成他的家,羅屋的阿伯、伯母好像真的變成了他的爺哀,三哥變成了羅屋子弟。我無法諒解,自己的親哥哥怎麼會這樣,他不是過去羅家住而已嗎?難道家裡的大人聯合羅屋騙我?但是,騙我一個小孩子幹嘛呢?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直到第一顆痘子冒在我的臉上。好像田唇的水圳一樣,總是會分流的,我與三哥人生自此平行。雖然都在同個庄頭,但對我們彼此而言,他真的成為了羅屋的子弟,我們變成名符其實的鄰居,雖然家裡的農事他也會來幫忙,但久久相遇的我們僅是點頭。

後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態,只要遠遠瞥見他的影子,我就躲起來,想盡辦法避開他。反倒是阿姆同阿婆都沒變,有時三哥來家裡的田幫忙,還會偷塞幾塊錢到他的褲縫,不然就是家裡封雞封肉時就多放一隻雞或一隻豬腳,讓三哥先在家裡食一些,然後暗晡帶回羅屋繼續食。我印象很深,阿姆在灶下同三哥談話:「阿財,再怎麼樣都要食飽。在那邊要聽話,人家念你、講你什麼不要頂嘴知道嗎?」三哥什麼都沒說,就只是發出鼻音的「嗯…」

我時常揣測三哥的心理狀態,他究竟是如何面對這一些,我不是沒有去過羅屋作客,但他們家的氣質、習慣同家境真的和家裡不同,平平都是耕田人家,似乎我們家對羅屋就是包容一些,包容之中,我便開始體諒三哥的養子生活。

我一日一日的長大,家裡的農事有阿爸同大哥扛著,我就有時間讀書,頂多就是冬日燻菸的時節需要幫忙輪班掌顧菸樓的溫度。可能是山腳的龍岡土地伯公保佑,我考上高雄中學,全家欣喜若狂,里長伯寫了一張大紅紙─金榜題名貼在夥房廳口,家裡還殺了一條豬,辦了幾桌宴請鄰舍,當然也包括羅屋。

「阿弟牯,恭喜喔!阿哥沒什麼可以給你,這些沒多少,你收著,省省用,看到什麼想食的去買來食。要用功讀書,知否。」

「我……不用啦,要是阿姆知道我拿了,我會被唸死,再說,阿爸會拿錢給我生活……」

原來,平時阿婆同阿姆給三哥的錢他一毛都沒花,他就用一塊破布縫成一個袋子,每次拿到錢就往裡頭塞,不知不覺軟軟爛爛的破布竟被塞的飽滿扎實。他把我拉到夥房的角落親手交給我,他緊緊按住我的手,雖然天色昏暗,他又曬得黝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溫度穿透各種表面直達我的心。這時我才驚覺,童年陪我玩樂的三哥已是個扛得起一大綑菸葉的男人了。

那是種不踏實的感受,讓我心虛了一段日子。

出外求學後,我待在美濃的時間越來越少,美濃的後生也越來越時髦。每次返家景色都有些不同,山腳下通往羅屋的方向開了幾條產業道路,田地被重新劃過,整齊地像整好隊伍的衛兵;路燈火越插越多,夜光燦爛,農作因為肥料與農藥的運用,越長越大條又沒蟲蛀,大家褲袋裡的錢比以前多了不少,便紛紛把自家子弟送出庄。

家裡同大伯開了間碾穀場,就在矮山往過路潭的路唇。這可是一件大事,整個美濃鎮開得起碾穀場的家戶手指算得出來。

三哥,不,隨著見面的機會越來越稀疏,加上他討了精明的秀菊姐當老婆,不知怎麼地,我稱呼他的方式變成了福財哥。儘管碾穀場沒有福財哥的份,他卻時常來幫忙,幫忙把人客運來的穀卸下,做記號並整理好,依照先後順序碾壓。大哥總是算工錢給他,但福財哥怎麼樣就是不收,頂多就是拿些人客不要穀殼回家作肥。

「阿財,自屋家火礱開設以來,你時常來幫忙。你不收錢,對羅屋的老人家怎麼交代?雖然這下農作產量提升不少,但你們屋家田地不大,又有四個孩子要畜養,再怎麼說我還是你的阿哥……」

「阿哥,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雖然我到羅屋當兒子,看起來已經跟鍾屋沒有瓜葛,但我心肚裡想的是我有兩個屋家,照顧自家人本來就沒什麼不對。你跟我客氣,我會覺得你不認我這個老弟了!」

這件事情看在我眼裡是再溫暖不過的事。不過,庄裡的人卻不這麼想,大家都認為福財哥覬覦兩邊屋家的財產,羅屋的就不用說了,幾分大的地,又沒有其他男丁,他可以通食。鍾屋呢?就算不清了,地兩三甲大,又菸樓又碾穀場的,更不說藏在屋裡某處的金鍊。

這些話福財哥不是沒有聽過,只是他都當耳邊風,畢竟「話」食不得,「做」才食得飽。

有人傳就表示有人在說,在農村,這是件再平常不過的飯後閒語,雖然找不到始作俑者,但我知道日日騎著鐵馬四處賣菜的秀菊姐終日盼著福財哥拿些鍾屋的錢回家。我跟她沒見過幾次面,但對她的印象很深刻,四四角角的臉龐,捲捲的頭毛,黝黑的皮膚,還有跟阿婆一樣因為食檳榔,嘴唇肉鮮紅地綿延到兩側臉頰。

她是一個勤奮的婦人家,替羅屋生了四個男丁,阿火伯對她盡是滿意。平時除了耕自家田又到鍾屋幫忙外,自己還在石橋旁依季節種了像高麗菜、番薯葉、韭菜、蔥等作物,挑在農事結束、中晝要煮飯前頂著火辣的日頭,騎車在庄裡兜售。有時像端午、七月半或是過年,她就會炒些蝦米肉料來包粽子,蒸芋頭粿和甜粄、發糕來賣。在庄民眼裡,秀菊姐是個不可多得的持家媳婦,像台食汽油而活的現代鐵牛,終日忙裡忙外,針頭線尾、灶頭鑊尾、田頭地尾,一家大小樣樣顧得好好。

家裡事照顧的好,秀菊姐同福財哥的感情就好。只是,秀菊姐總是把福財哥在外聽到傳言在夜裡睡前再說給他聽一次,一次兩次福財哥還不以為意,日子一久,福財哥卻像被催眠般,一點一滴、半信半疑認為自己應該跟鍾屋明算一些帳。

「兄弟分家做鄰舍,上晝分家下晝借。那些本來就有你的份,你被分到羅屋辛苦了這麼久,按情照理,分一些給你哪有什麼不對。再說,你哪次跟他們收過工錢,種出來的菸葉、禾穀賣的錢,不會放到你的口袋。你要搞清楚,有錢的是鍾屋,這下卻是沒錢的去幫有錢的賺,我們不用食嗎?我們不用畜養長輩、孩子嗎?夥房屋頂的磚瓦搖搖欲墜,你有本事拿錢出來修嗎?」

「你這樣我要怎麼做人?屋家的事我會想辦法…」

「你哪有什麼辦法,你就是看到他們家只有最大的阿哥留在家,第二個死在南洋,第四個又在外教書。你真以為你是鍾屋第三個兒子?想得美,你親阿爸到時一走,你連尿桶都分不到!全被那兩個分光光。」

真的像人家講的:「有錢妻賢子孝,無錢蛇聲鬼叫」。秀菊姐越講越激動,險險吵醒睡在一旁的兒子們。福財哥無法反駁秀菊姐所說,她講的現實卻也是事實。

說實在的,秀菊姐的想法一點錯都沒有,身為女人應是秀菊姐對自己人生最不甘心的。她生長在美濃有頭有臉的家族,姓林,堂號是西河堂,夥房就在埤頭下面前,屋後背到山下快一公里的田坵全是他們林屋的,但他們沒什麼在耕,屋家專門在做紙傘來賣,生意好又人脈廣,光是我們家用的傘就全是她家的。不過,秀菊姐上面的兩個哥哥好的不學,就愛去隔壁河洛庄賭博、上酒家,搞得祖產田地差點敗光。身為一個婦人家講什麼都沒重量,又嫁出去了,婚禮潑水的瞬間,林屋就變成只能付出不能收穫的所在。所以她心想,要是可以從鍾屋得到些土地過來,該有多好,可以種菸、種禾又可以起屋,將來分給兒子也才有地泥切啊!

他們的兒子從大排到小分別是富德、富康、富能同富享,名字通通是自己取的,看的出來,福財哥對他們的人生僅有一個期望,就是「富」。這四個孩子一生下來就和福財哥一樣,有兩個大家庭,在家裡有阿婆惜,在鍾屋也有阿婆惜,不過,福財哥過去鍾屋幫忙的日子已不像過去般頻繁,雖然鍾屋的大哥時常拜託他去幫忙碾穀場的生意,福財哥心裡總是過不去秀菊姐那關,一方面怕去了被秀菊姐唸,一方面他自己也擔心屋家的經濟,畢竟幫忙一個無法餵飽自己孩子的「自家人」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情。富德年紀比較大了,可以幫忙割草給牛食,富享又太小還在喝奶,一個禮拜裡,福財哥會請阿婆帶富康、富能這兩個孫子去鍾屋走走。

對於這件事秀菊姐倒是沒什麼反對,僅吩咐他們在日頭落山前歸屋。真正讓她發愁又不耐煩的是自家住的老夥房,上面的阿姊全都嫁出去了,要她們拿錢回來根本不可能,只要一跟她們提起,她們就像殺雞鴨割頸般。正廳堂號旁的長輩間是還好,但屋頂轉折處連接橫屋的地方就差了,屋頂的磚瓦像蝶翅般脆弱,風一吹就飛得精光,雨水就依循屋樑找到頭頂。記得有一次,我到福財哥家裡作客,那時夏秋大雨來的急,屋裡的鍋碗瓢盆通通出動還是接不完,就吩咐孩子們一人拿一塊布打游擊。福財哥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連忙拿下頭頂的草帽,跟秀菊姊要了塊破布接宛如屋樑唾液的雨水。

我知道,屋頂修起來不是撿瓦如此簡單,就連溼氣腐蝕的屋樑一併都要換,說到要換屋樑更是件大事了,風水要看的精準,樹料與日子要挑好,阿公婆跟山腳下的土地伯公也要事先準備三牲來溝通。講白了,就是整個夥房重新改建的意思,這是一筆福財哥同秀菊姊賣嫁妝都無法解決的事情。當然,這是一點一滴累積而來的後果,顧食都有問題了,哪有時間精力顧夥房,總不可能賣掉那幾分地來修吧。

我們鍾屋一家大小都知道羅屋夥房的狀況,大哥直說要介紹熟識的燒瓦廠、伐木廠給福財哥,但我們都心知肚明,一切的根本是錢的問題。

「哪有辦法,他就不收我拿給他的工錢,從小到大,他來幫忙,我都默默地在算,就驚怕羅屋的老人家說我騙他、拐他來做白工。但他真的怎麼樣就是不收,也不知怎麼地最近越來越少來,我都在考慮是不是該找阿尚來幫忙了……」

「我看應該是秀菊姊跟他說的話,真的難處理,有些事情用錢解決不了,但不用錢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說到一半,大哥又倒了些冰涼的啤酒給我。我心裡默默地想,如果這時福財哥也在該有多好,三兄弟同阿爸在夏風徐徐的禾埕點盞小火,桌上撒點自家炒的花生,配點酒,加上阿姆同阿婆一搭一唱的老山歌,絕對是個很不錯的風景。

難挨!人家說月圓人團圓,那年中秋真是一語中的。我對屏東內埔調回美濃的國小做老師,剛開學沒多久就遇到一個厲害的颱風,尤其天時又入秋,風雨翻來覆去,山腳下的檳榔樹宛如發癲,河壩底的魚蝦死無躲命,種瓜種豆的竹架子被風一吹像牙籤一樣在雨水中漂浮。屋家的碾米廠進水,阿哥邀我徹夜掃水,風雨叩門的聲音就如同催討債務的惡人,真的驚人。

但真正受苦的是羅屋夥房,福財哥的噩夢真的實現了,夜裡颱風親手把羅屋夥房的屋頂掀了起來,泥磚化成土黃色的混泥水,直流向屋唇的溝渠。也許是阿公婆死命拉著,正廳還可躲命,他們一家人帶著棉被、水盆畏縮在阿公婆身旁。秀菊姐、阿婆同阿火伯夫婦緊張地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坐在桌下的土龍神旁,福財哥則異常的冷靜,他不時走向門口,將長年腐蝕退色的木門開出一個小縫,觀察外面的風雨。他透夜沒闔目,倦累的時僅是點上一根菸,看著坐在溼氣翻騰的土泥地上的一家大小,有意無意地默念夥房正廳內紅底黑字寫下的對聯:祖德基善有餘慶,忠孝傳家永昌榮……

鎮上從沒淹過這種大水,埤頭下湖水暴漲,秀菊姐的妹家差點漂走,聽說死了不少人,屍體都被水打到美濃山下,如蝦米般漂浮,慘不忍睹,許多老人家都說:「天狗食月以來沒看過這樣的颱風,真是會嚇死人!」好在,我們龍山這邊地勢還算高一些,天未光,一見風雨歇息,我馬上邀大哥同我前去羅屋。

「阿火伯,人有沒有怎麼樣,我看先來我們屋家睡幾日,再來想辦法看要怎麼處理屋舍。」

「是啦,阿婆、阿姆同大嫂看到一定望你們來,不然沒得食、不沒睡,你們受的了,小孩子可不。」

「哪好去勞煩你們……」

「一家人,講那什麼話!」

羅夥房像被炸彈轟過,禾埕那條楊桃樹被吹得腰折而死,磚瓦同竹架散落一地,灶下桌椅碗筷浸泡在水中,連泥磚裡的稻穀、稻管都被強烈的雨水灌到吐了出來。雖然我們夥房亦受災嚴重,但還能住人,大哥同我看到眼前的景象,連忙說服阿火伯同福財哥來家裡住,雖然不是作客款待,但至少食睡溫飽後才有力氣思考怎麼恢復夥房。

福財哥不時轉頭看了一看秀菊姐的表情,勉為其難地答應了,畢竟這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這下真的大團圓,好在人都沒事。家裡一下多了九個人,又這麼大的風災,屋家的伙食不足,所以阿姆同大嫂煮了一大鍋鹹粥來當晚餐。不知道是不是人多的關係,粥喝起來特別好食,一家人一邊把粥吹涼,一邊唼唼簌簌地食。大嫂看到自己的阿爸阿姆同阿婆,又特別用蒜頭醬油捏了幾球肉圓,以麻油煎香,給他們加菜。只是大家都捨不得食,紛紛讓給年紀最小的四個男孩,他們開心大快朵頤的樣子讓有些尷尬的氣氛稍微平緩一些。

「好食嗎?」秀菊姐溫柔的眼神看著他最疼愛的富能,富能點點頭,繼續埋首喝粥,這時整日不發一語的秀菊姐才開口向阿爸阿姆道謝。

簡單食畢後,兩個阿婆早睡,兩個阿姆跟著走前去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整理。秀菊姐帶四個孩子去浴堂擦澡,阿嫂拿著大盆子將散落一桌的碗筷收拾。這兩個婦人家一離席,四四角角的木桌吐了一口氣,放鬆許多。

好食酒的大哥看到氣氛似乎允許,從床底摸了一瓶還有三分之二的高粱出來。福財哥的神情顯得嚴肅、抑鬱,他不說我們都知道重建夥房的重擔全要由他扛起。他喝了一口高粱,辣度十足的酒氣把他的憂愁稍稍放出一些,偷偷地換了幾句勇氣給他。

「屋家正廳還好好,應該還可以睡人。我想,明天回屋家在正廳搭兩張簡單的眠床,一家人食睡先在那邊,阿公婆可能要請過來鍾屋一段時間……」各種方法在福財哥腦中轉了幾遍,只有這個方法他覺得最不會麻煩到鍾屋,頂多就是跟羅屋與鍾屋的阿公婆說好,請祂們暫時住一起。

「阿財,沒關係啦,你們就在這邊住,這邊也算你的家啊!」阿爸拿下口中的長壽,吐著菸說。

「阿財講的有理,不好在這邊勞煩,再說我們夥房這樣整理起來也會快一些。」阿火伯感到不好意思。
夜裡,風雨逐漸遠去,家裡的男人不敢喝太多酒,畢竟這不是在玩樂、慶祝,大夥針對羅屋修建的方法重複地討論,但只要一談到錢,阿火伯就會靜默不語,福財哥則會堅持的拒絕。酒意爬上身的大哥時而蹦出幾句:「這下你真不認鍾屋?阿火伯,歹勢,再怎麼說阿財還是我老弟,我沒辦法惦惦當作他是外人。」

我食了酒跟大哥相反,高粱像柏油彌封我的嘴唇。不過,我應該是在場最能理解福財哥想法的人,他就如同嫁出鍾屋的兒子,只想對鍾屋付出,無意要求任何回報。但在颱風把羅屋夥房吹垮的瞬間,現實的狀況讓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開口,錢絕對不是問題。

想到這裡,我又開始不解福財哥,彷彿回到童年時,在田唇看見他多日不見的身影,力頭不夠而顫抖地以扁擔挑扛起稻苗,替一個我不熟悉的家族付出勞力與心力,而這個人在這個時間帶了他的家人來到這裡。

天光日,大晴。我起了大早準備去學校教課,還未踏出禾埕,就聽見阿姆向福財哥細聲地說話。我沒有打斷他們,反倒默默的退了兩步停在屋裡。

「阿財,屋家的財產不可能分給姓羅的,但你是我兒子,從小到大,你從沒跟我討過什麼,就像隻只知道做事的牛牯。你不只長輩要顧,小孩要給他們去讀書,這下夥房又要大修,一個再怎麼堅強的人都還是需要家人的支持。這個儲金簿是阿姆幫你存的,每一毛、每一角都是你自己賺來的。你想說的阿姆都知,你只管收下。」阿姆將青綠色的儲金簿放在福財哥的厚實的手中,再用自己長滿老人斑的手包覆他的雙手,臉上帶著一種滿足、安定的微笑。

福財哥沒有拒絕,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像他小時候回到家裡幫忙,臨暗準備返羅屋時,阿姆從灶下端出油香的滷豬腳,他一面大口大口的食,一面聽著阿姆要他回去時該注意的禮貌,他僅是用鼻音回答「嗯……」。只不過這一次,他的神情顯得堅定而沉著,像極了消失在南洋的二哥走出家門前回頭的臉。

◆原作為105年高雄青年文學獎 文青組(19-30歲)短篇小說首獎


評審意見
〈螟蛉子〉描述一個客家庄內的故事,具有相當完整的結構,評審尤認為此篇雖然時代背景完全具備長篇小說的潛能,但作者卻能不受影響地在短篇的框架下恰如其分的將故事說完,相當難得。且歷來關於客家生活描寫的作品並不常見,細節隨著情節推展自然呈現,作者寫得極為沉穩、充滿耐性、不刻意,非常高明。

得獎感言
寫作的過程折騰,對我而言,每一篇小說的生產過程都是在認識許多人,辨認他們的臉,熟悉他們的言語,甚至承擔他們的情緒,這實在迷人又累人。感謝評審的肯定,感謝友人的閱讀,感謝小說人物的托夢,我會繼續努力。

羅景賢
1989 年出生於高雄美濃,天秤座,畢業於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喜歡聽各式音樂,喜歡煮飯給家人朋友吃,喜歡跑步與籃球,不太喜歡寫作,但唯有寫作可以填滿時常莫名空洞的靈魂。曾獲客家電視臺「徵客家故事」首獎、後生文學獎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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