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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溥一九九五年十四歲時寫下〈最好的時光〉裡的隻字片語,「最好的時光出現了嗎?」是歌詞中的一句提問,而她會怎麼答覆?是我的提問。
她說:「每個會用得上這首歌的人,可能有一刻跟我一樣相信『提問永遠是美的』,我們人生如果夠幸運或夠不幸運,其實都會必經這樣一個念頭,不可回答也不必回答。」
距離上一張專輯《神的遊戲》相隔十年,十年之際乍看是快思慢想的安排,她卻毫無算計可言地如實自白:「這張專輯不是我計劃中的事情,它是我生命中的因緣際會,我有圓滿它。」
將新專輯定名《9522》意指一九九五至二〇二二共二十七年的歷時,途經十四歲到四十一歲的她——十四到十七歲的詞曲創作,三十八歲決定錄製,四十一歲終於問世——關於時間的催生,她說:「每一個人都是帶著過去的所有經驗,跟自己潛意識裡說不清楚的一些消化,在成年的過程裡面本能地形塑出反映,並回頭呼應了生命中的情感與記憶經驗,當下每個起心動念做的事情,都在牽動過去的我們。《9522》這張專輯依然是『過程』。」在看似已經被創作出來的作品裡面「這就是一個女生的成長史。」
「大家覺得青春期記憶很深的那些東西,在遇見孩子以後,突然都有了非常震撼的轉折。」孩子的到來,是《9522》有機會見到天日的那個刀口。
「我以為我生命中的胎記或疤痕是我的童年跟青春期,但是在重新把這些作品做出來的過程裡面,即使是疤痕,我都不覺得它是疤痕了,它已經內化成我生命的一部分。《9522》很大一部份是在面對我的人生吧。做這張專輯為了不要蓋棺論定那些我曾經以為我可以蓋棺論定的事情。」
她選擇讓久經的事情浮上檯面,那些她一個人天天洗澡看到的胎記或疤痕,變成生命中永遠安放的一面明鏡,「不是照你今天的美艷,或明天的憔悴,而是會很忠誠地陪著你,隨著生命經驗的增加或是轉換,有新的詮釋方法,就很好了。」於是她跟何欣穗、黃小楨兩位製作人,花費一年半的時間,完成了這張「My Life Once Were」的《9522》。
「我覺得要找人陪我真誠地再走一次我的青春期,一方面突破、一方面和解、一方面既是告別,也是好好肯定我曾經的樣子,那真的需要很有智慧、非常聰明,製作手腕也得要很老練的人,如果不是黃小楨和何欣穗這兩位我遇見過生命歷程跟智商都非常豐滿的女生,我很難想像誰會做得到。過程珍貴到我根本不在乎別人說我拿十四歲的東西出來要不要臉,不要臉但很可貴。」
談起三人的相識,「他們看我長大的,我也跟著他們長大,我又去走了一段路自己長大。」成長是分與合的更迭。三個不同年齡的女人聚在一起,有時候只是為了要喝紅酒、聊八卦,一邊做一道沒吃完也沒關係的菜。「但是時候到了,光看小楨走進來、脫鞋子的氣勢,你就知道她今天要進廚房了,她對於這首歌是有判斷的,我們兩個就撤了,因為廚房是一個人的天下。這張專輯有點像是把我這輩子學會的私房菜拿出來分享吧。」
做菜的時候,快刀斬亂麻跟鐵杵磨成針兩種工法可以兼備:「兩位製作人幾乎是為我用一邊潑墨、一邊刺繡、一邊做唐卡的方式在整理這張專輯。他們有灑脫爽快、留下好的 take 的手腕;細的時候也非常挑戰這個階段『我真正想要當的歌手』,這是一張非常難得的作品,不強求了解,但如果有人願意去聽聽看,說不定也會跟我一樣突然感動起來了。」她語中有許多保留,不擅作主張地斷言:「我對於這張專輯最大的祝福就是我不解讀,我甚至也不覺得任何人需要透過我評論這些作品的旅程,才有可能喜歡這張專輯,這是我最大的自信。」
我對於這張專輯最大的祝福就是我不解讀,我甚至也不覺得任何人需要透過我評論這些作品的旅程,才有可能喜歡這張專輯,這是我最大的自信。
「我從小到大認識的我自己,就是〈Stay-牡蠣之歌〉在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Stay-牡蠣之歌〉和〈日子〉是安溥少數描寫自己的歌,她從小覺得自己是個牡蠣,一部分活潑、一部分溫吞,成長在擅言詞的家庭,她總是在狀況以外支吾其詞,「我比大家以為的害羞,想講的話其實很少,想的事情比較多。」比起說些什麼,她更喜歡跟昆蟲動物玩,小時候隨外公、外婆住在內湖的山邊,外婆練氣功的時候她在一旁打坐,成天聽生態裡隱隱約約發出的各種聲音,比如幾萬隻蟬的眾聲嘈嚷,每天放學以後都待在湖畔受自然感召,這是她音樂創作的萌生之處。
至於文字創作的伊始則原動於叛逆,「青春期有太多日常對話裡無法滿足的想法想要表達,而別人也無法替你解釋。」所以她就著紙筆,將未竟的陳述留下。
「只要體力足夠,寫東西對我來說是一件不需要耐心的事情。」因為畫畫發現自己喜歡寫字,養成臨摹各種字體的習慣,看到喜歡的字就拿來順一順筆畫,包括聯絡簿上的家長簽名,「寫字和畫畫對我來說是共通的,中文每一個字常常直接變成符號,像是『Supreme』一樣。」她會給自己訂定主題練習寫作,主題既是憑空而來也是自己刻意塑造,跟爸媽的口角可以順理成章寫成失戀,「那一陣子對於韻腳,或是要表達的修辭方式,突然有了新的啟發。有些話在套用、借代的過程裡面,是有雙關、暗喻的意象,練久了越來越熟悉,自己把自己當礦坑挖,慢慢發掘出來的。」
押韻於她是天份,但對於創作主題的俐落品味是後天的練就。鄭愁予的詩集《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不停地拆解單字重組句子,變換隊形創造興味,她從中體悟道:「你怎麼用最簡單的白話文去解釋悲傷,而不是歌名只是悲傷而已。」提及閱讀洛夫《隱題詩》、沈從文作品集、鹿橋《人子》的少時經驗,「不知不覺看久了文字裡的抑揚頓挫以後,跟你對於音樂旋律的想法,開始結合出新的感受,大概是這麼模糊地一路演變。」並尤其點名洛夫帶給她的影響之深。
「除了開發出寫歌與歌詞的能力以外,我不會很虛偽地把我的青春期講得有多豐滿。」再追補上揶揄:「會聽九寸釘的青少年都很慘淡吧。」她青春期音樂聽得多,九寸釘、Nirvana、爵士樂⋯⋯跨度之大顯見於俯拾即是的列舉。國中開始存了零用錢買錄音帶和 CD,士林一帶的小孩子入門音樂總離不開「搖滾萬歲」這家傳說中的唱片行,她聽另類搖滾也聽華語流行,另類搖滾給了她啟示:「詞曲就算是創作的基礎或結構,但它從來不像大家以為的框架一樣,不是不可被拆解、或是被重新申論的。」
青春期有太多日常對話裡無法滿足的想法想要表達,而別人也無法替你解釋。
華語流行的滋養則使她以一場名為《煉雲》的全致敬演唱會作為心意回饋,選曲包括黃韻玲一九九一年《平凡》專輯中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她說:「我永遠忘不了我第一次看到鍾曉陽寫的詞,那時候不知道她是誰,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那首詞真的太美了,美到我其實覺得如果我的青春期沒有機會買到黃韻玲那張專輯,看到所謂非主打歌裡面有一個人叫鍾曉陽,我還是有可能成為作詞者,但我可能不會有信心覺得詞可以這樣寫,而押韻有一天在練習一萬個小時以後,它能以多元指涉卻化繁為簡的方式去提煉。」
爹不夠疼娘夠不愛以至於各自安於塵土的 B 面作品,在她生命中留下了最初的震撼與悸動。 「我想要拿我這一生去記得所有美好的、哪怕是自然消逝的人事物。這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還對你戀戀不忘,你就永遠存在。《煉雲》是基於這樣的情感去做的,也幾乎決定了我當歌手後來的歲月。」
她成為歌手的前幾年,《煉雲》的概念就已然成形,直等了十年才落實,《9522》是另一個十年一遇,關於終有的大限,她瀟灑:「我根本不在乎我什麼時候消失,時候到了台灣的確會出現草東沒有派對,而石家莊會出現萬能青年旅店。時候到了,不管環境多麽惡劣都會爛泥發芽;時候到了,再美好的事物,也有可能在歌舞昇平的時候,就默默地、安然地回歸自然萬物。」或推進、或演變、或崩毀都無從也無需干預。
「人生真的經歷太多事了,回頭看這密密麻麻的一切就像海市蜃樓,不可能再記得那麼多的瑣碎,它們並不立體,它們只剩片段非常模糊但強烈的感受。很認真說的話是這樣子。」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的過程太多。
我們看見了安溥,是看見了一路走來震撼她的那些捨得與不捨,及其衍生義,是成年,是生子,是時也與命也,是張懸,是安溥。
2022/12/24-25,台北小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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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曾榆皓
此生志願被薯條噎死。
攝影|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