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住在牧田家的四個女人,平日向來在早上七點一起用早餐。
早餐準備採輪班制,這星期是佐知當班。昨晚刺繡愈繡愈起勁,一直想著再一下就收工,沒想到一不小心就埋首刺到了天亮,因此睏得不得了。她啜飲著濃濃的咖啡,用料理筷攪拌著平底鍋裡的蛋。
透過餐廳的落地窗,可以看見朝陽灑在庭院的菜園上。美其名為菜園,但這個季節只有幾根冒出地面的蔥而已。其中也有幾株開出圓球狀的大花,由於火鍋已吃膩了,看來它們注定要消耗不完,就此立地枯萎。
菜園各處插著免洗筷,很像金魚或獨角仙的墓碑,但其實是秋天時採收的馬鈴薯的埋藏位置記號。待冬季期間一點一點挖出來食用,不過,因為澱粉攝取量已經臨近飽和,感覺應該會有一些留在泥土裡變成種薯。
儘管現在總的來說是一片褐色且單調的菜園,但由於佐知的母親鶴代總是精心打理,從春季到夏季,便會化身為一座綠意盎然的小叢林。毛豆、茄子、番茄等恣意生長,結實累累。佐知總是要鶴代克制一下,說四個女人吃不了這麼多,但鶴代宛如被蔬果魂附身了似的,總是專心一意地挑除害蟲,慷慨地澆水施肥。剛採收的時候當然很開心,但菜一下子就吃膩了,於是嚷著:「我要吃燒肉!大熱天就要吃肉滋補一下。」這也是鶴代的常態。
感受到春意之後,今年鶴代又開始熱中於翻土耕耘,看來夏天又要遭受源源不絕的蔬菜攻擊了。佐知嘆氣,將視線從菜園拉回到手上的平底鍋。蛋有點炒過頭了。她迅速把蛋分盛到四個盤子上,上面已經擺好了小番茄和煎得酥脆的培根。
不知道是因為一直盯著蛋,還是射進屋裡的朝陽使然,佐知總覺得視野泛著一層黃。常聽人說「縱欲過度的隔天早上,太陽會變成黃色的」,但遺憾的是,佐知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翻雲覆雨經驗,視野會一片昏黃,單純是因為刺繡做太久了。疲勞和睡眠不足為何會讓世界黃化,佐知不太清楚箇中原理,但除了一針一線刺繡的行為以外,她不曾經體驗過世界黃化,這個事實讓她在充實之餘,也感覺到一抹淡淡的哀傷。說到底,這是對自身境遇的不安和焦急:「我這樣下去行嗎?」同時也帶著認命的自我肯定:「可是我又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也沒有稱得上不滿的不滿。」
將四個盤子擺到餐桌上,用小烤箱分兩次烤好吐司,在各人的杯中倒入咖啡,再準備好無耳杯,讓想喝牛奶或柳橙汁的人自行選擇。彷彿算準了時間,母親鶴代、谷山雪乃、上野多惠美來到了飯廳。
「早。」四人彼此道早,各自在餐桌就定位。「開動了!」佐知以外的三人對她說。
「請用。」
佐知依據每個人的需求,在鶴代和雪乃的杯中倒入牛奶,在多惠美和自己的杯裡則倒入柳橙汁,和其他三人一起開始吃早餐。
「是不是有點太鹹了?」吃了一口炒蛋的鶴代說。
「會嗎?」
「不會呀。」多惠美笑著打圓場。「配吐司剛剛好。」
「妳又熬夜了?」
雪乃為自己斟第二杯咖啡,視線在佐知身上飛快掃一遍。雪乃和多惠美都已經化妝整裝完畢,準備去上班。就連不用出門上班的鶴代,也像平常那樣,將一頭銀髮一絲不苟地梳成一顆髮髻,上身是灰色針織衫,下身是黑色長裙。
只有佐知一人素著一張臉,蓬頭亂髮,身上是連續穿了三天的深藍色成套運動服。
「嗯……」
「真辛苦。」多惠美同情地說。
文靜但卻毒舌的雪乃卻字字見骨:
「那麼美麗的刺繡,居然是出自這種邋遢到家的女人之手,真是無法想像。要是妳的學生發現真相,一定會哭出來吧。」
「才不會呢!」多惠美搶在佐知開口前斬釘截鐵地說,沒忘記了立刻補上一句:「至少我不會。」
「搬進這個家以後,發現原來老師原來這麼辛苦地在創作,我反而感動極了。」
「多惠,妳人真好。謝謝妳。」
佐知向多惠美道謝,同時不著痕跡地聞了聞運動服的肩處。不勞雪乃指出,她也自覺再不洗澡就真的要發臭了。
「妳就是這樣,把每個人都捧上了天,才會招惹上怪男人。」雪乃受不了地說。
「我才沒有吹捧,我只是陳述事實。」多惠美裝可愛地鼓起腮幫子抗議。
「好啦,再不出門就要趕不上電車了。」鶴代催促道。
雪乃和多惠美匆忙將吐司塞進嘴裡,喝光咖啡,去盥洗室刷牙,最後一次檢查儀容……忙亂了一陣之後,兩人說著「我們走了」,打開玄關門。
「折疊傘帶了嗎?今天好像傍晚會開始下雨。」
鶴代會擔心的都是「傘帶了嗎?」、「飯吃了嗎?」這些事,若說世間絕大多數的母親都是如此也就算了,但佐知聽了頗感刺耳。雪乃和多惠美又不是鶴代的女兒,而且都是大人了。佐知擔心她們會嫌鶴代管太多而覺得煩,但雪乃和多惠美卻顯得很開心,回應道:
「有,我帶了。」
「我的包包裡都有放傘。」
到玄關送兩人出門的佐知和鶴代,走過昏暗的走廊回到餐廳。餐廳窗外,雪乃和多惠美正走過菜園旁邊,四人隔著玻璃窗向彼此揮手。
「差不多該把雪乃和多惠搬進這裡的事告訴山田伯伯了吧?」
「要說也不是不行,」鶴代動手清洗收到洗碗槽的碗盤。「可是說了覺得麻煩。反正後門離車站近,用不著特地說吧?山田先生應該也早就察覺到了吧?」
「是這樣嗎?」
鶴代從沒上過班,也沒有自己賺過錢,以「深閨千金」的身分一直活到近七十歲。她很少主動提出意見,傾向盡量避免爭吵,靜待對方主動察覺。可以說是言詞不足。這不是指她沉默寡言,而是欠缺說明的能力,或者說缺少將想法傳達給他人的意願。
鶴代有時會轉述電視劇劇情給佐知聽,但不管佐知聽得再怎麼認真,人物關係依舊混亂不清,劇情也顛三倒四,不得要領。鶴代描述一小時的電視劇得花上一個半小時,而且經常到最後,重點情節是什麼依然霧裡看花。
「這不叫劇情簡介好嗎嘛?」佐知生氣地說。
鶴代卻一副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都說得那麼詳細了,是妳理解能力太差。」
對於鶴代,佐知不再奢求她能有條理地將事物轉化成語言。但話又說回來,若說和鶴代聊天很沒意思,也不盡然,十分奇妙的,鶴代有時還會使用一些很有趣的比喻。
比方說前幾天,鶴代跑來提醒經常待在自己房間三更半夜不睡覺的佐知,關門要小聲一點。當時她是這麼說的:
「妳每次開關門都像要把門扯下來一樣,吵得別人都不用睡了。雪乃和多惠一定也覺得很吵。」
佐知深切反省,同時也佩服了一下:「把門扯下來?這形容真貼切。」
撇開這些不提,這次鶴代似乎又不想挑明了說,期待隨著時間過去,山田自會隱約察覺並接受,採取這種「默默期待對方讀心」的策略」。這樣真的好嗎?佐知有些擔心,但依過去的經驗,若是在這時候插手,只會讓狀況變得更棘手,因此就隨母親去了。
「佐知,妳昨晚沒睡吧?我來洗碗就好了,妳去樓上睡一下吧。」
「嗯,謝謝。」
「今天有課嗎?」
「這星期只有星期六有課。你要去買東西吧?」
「晚點會變冷,我想在三點前出門。」
「我陪妳去。如果我還在睡,就叫我起來。」
佐知去去玄關,步上有厚重木扶手的樓梯。經年累月被數不清的住民撫摸過的扶手,肌理變得柔和,散發出彷彿上過漆般的光澤。
浴室在二樓。清掃浴室也是輪班制。洗完澡的人,就把掛在脫衣間裡自己的名牌翻過來。這幾天佐知工作忙到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因此名牌一直蓋著。這星期輪到多惠美清掃浴室,昨晚她最後一個洗完澡後,似乎把浴室每一個角落都刷洗乾淨了。
這是棟老房子,但廚房和浴室幾年前翻修過。動線精心規劃的系統式廚房、銀色大冰箱、可以伸直雙腳泡澡的大浴缸——這些是在樓層挑高的洋樓裡,少數幾樣具備了「現代化」功能性的家具。時隔多日,佐知在鋪了地磚的浴室裡洗去身上的污垢,只沖了澡,稍微刷洗過地板後才離開浴室。
把發臭的運動服塞進洗衣機,換上乾淨的家居服。沒力氣吹頭髮了。佐知回到二樓邊角自己的房間,任由刺繡工具散落滿桌,跳上了床。佐知的房間西側和南側都有窗戶,逐漸爬升的陽光從南窗照射進來,十分刺眼,但佐知沒有拉上窗簾就墜入夢鄉。
佐知用浴巾包著一頭濕髮,趴在床上睡著,儼然一個巨大的小芥子木偶。但是目擊她這副模樣的,就只有窗外剛好展翅飛過的烏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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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三浦紫苑/著,王華懋/譯,新經典文化
因老舊而被附近孩子稱為「鬼屋」的牧田家中,有著一間上鎖的神祕房間。某天,雪乃自坐主張敲開門鎖,在裡頭發現了無比驚人的東西!此一騷動成為契機,意外地揭開佐知從不知曉的父母的過去。緊接著,愛戀突然降臨在一邊與工作和孤獨奮戰的佐知身上、雪乃連續遭遇水難、多惠美被軟爛前男友頻頻跟蹤……她們還將遇到什麼事件?沒有血緣關係、也並非知交好友的四人,能夠一直同居下去嗎?
這是一段超越血緣與性別,因為彼此的不完美,進而發展出既像家人又並非家人,奇妙得不可思議卻溫暖美好的故事。
文|三浦紫苑
1976年出生於東京。2000年以長篇小說《女大生求職奮戰記》踏入文壇。2006年,《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榮獲第135屆直木獎,改編成電影、電視劇。2007年《強風吹拂》入圍本屋大賞,三年後再次以《哪啊哪啊~神去村》獲選本屋大賞十大作品,2012年以《編舟記》(原名:啟航吧!編舟計畫)一書奪得本屋大賞第一名,以及紀伊國屋KINO BEST票選年度書籍第一名。2015年《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榮獲織田作之助賞。2018年《小野小花通信》(暫名)榮獲島清戀愛文學獎與河合隼雄物語獎。2019年再以《沒有愛的世界》入圍本屋大賞,並首次以作家之姿獲頒日本植物學會特別獎。其他創作尚有小說:《月魚》、《祕密的花園》、《我所說的他》、《昔年往事》、《木暮莊物語》、《政與源》等,散文隨筆數本:《三浦紫苑人生小劇場》、《我在書店等你》、《嗯嗯,這就是工作的醍醐味啊!》、《腐興趣~不只是興趣!》、《寫小說,不用太規矩:三浦紫苑的寫作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