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即興時刻常能在末日般的荒謬情境下突圍重生,當「苦中作樂」成為一種群舞「祭典」,或者「Disco 舞廳」,並非單方面的嚴肅以待,這看似矛盾的張力,其實帶來一股心曠神怡。《跳浪》藉爵士、孩子與死亡,提醒了我們,護持住童稚的眼光永遠是對的。壓卷之作〈受生〉中「孩子 紋面的老人/ 只用別開的眼神/ 呵護它 慢慢長大」將多種狀態合而為一,生死老幼悉無分別,他們都是萬物的轉接頭,被授予生命的同時,也贈與他人以生命。「受生」展開歧異,萬物持續生長。
Q:《阿巴斯談電影》中有段阿拉伯諺語:「孩子沒有擁有或保留的本能;爭吵時沒有恨的觀念;毫不注重外表;在表達情感時相對自然。」孩子往往提醒成人繼續驚奇於周遭世界,睜開眼睛慶祝當下。兒女(廣義地說,孩子)是如何給你帶來詩歌的靈感與想像?
A:其實帶小孩每天都有驚喜。他前天吃飯時突然說:「爸爸你剛剛是不是有一個無意識的動作,腦子是不是一片空白。」「無意識動作」這個詞是他聽來的,就學住了。我想小孩會的東西比我們想像中多得多,他現在雖然不認識字,但文字接龍我常常會玩輸他。一般教育通常會從「認字」開始,但我不想太早教他認字,我想讓他從聽覺開始進入語言,希望能讓他的聽力越來越好。前幾年我開始學薩克斯風,發現要聽出和聲、大小和弦,非常需要耳朵的敏銳,聽了一輩子音樂以為自己很懂,結果卻發現我的耳朵不行。我太小就學會看書,整個小學都沒有跟小朋友玩。我們自己會覺得在從某個選定的方向學習事物,但其實很多門窗關了起來。小孩不一定要學音樂,但我希望能讓他的五官發展盡量均衡。他最近在看電視上的西遊記卡通,有天他問我說,「道觀」是甚麼。我發現自己其實對很多事情包括詞彙,還不夠了解,有時一知半解,沒辦法很好地解釋給他聽。但我的策略就是照實回答,不會編織答案,問題再難,我都會盡量按照本意去解釋。其實小孩子非常敏感,如果他們想,能夠表達出很多東西。譬如鋼琴家周善祥,因為從小學鋼琴,八歲時他的雞玩伴死去,他就可以用一整首郭德堡變奏曲表達哀悼,這種情意能讓萬物持續生長。
Q:盧郁佳的序裡提到:「世上有悲哀無法觸及的悲哀,它藏在無敵的鎧甲下,只有歡樂能夠彈奏那根弦。」在我看來這很富爵士精神,您對於這句話的看法如何?爵士如何影響您的寫作風格?
A:爵士樂在台灣普遍會被理解為背景音樂、休閒音樂,但其實爵士的來歷關於反抗,低層人民藉此抒發憂傷。二○年代剛興起時,爵士是美國第一個以黑人為主的文化打入主流,變成全美國共同的愛好。其實爵士史也就是種族的衝突史與抗爭史,前半個世紀一直到六七○年代,黑人爵士樂手的社會地位非常低卑,Miles Davis 是當時最帥的樂手,穿西裝開跑車,卻在中場休息出來抽菸時,被警察打得牙齒掉了,滿臉是血。他們的音樂再棒,大家再喜歡,社會地位仍舊非常艱難。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爵士樂手嗑藥酗酒,二三十歲就掛了,可他們每個都是天才,尤其我自己學了爵士樂後才發現,他們同時是作曲家、演奏家,而且每晚的演出都截然不同。爵士一方面有它的反抗,另一面是高度創造性的藝術,它的每個時刻都活在當下,這非常了不起。我滿希望透過《爵士詩靈魂夜》專輯的製作或者寫詩去得到這種能量,為每一個當下而寫。這樣講起來,我過去二十年的詩都很為當下而寫。爵士樂手在吹奏時不會想,這東西以後會不會錄下來、百年之後有沒有人聽、銷售幾百萬張,不,它就是在當下演奏,為了他自己,和當下能夠聽到的人。
Q:這讓我想到 Locking 也在相似的脈絡下。你早年學舞,這本詩集中也常有舞蹈的意象,音樂和舞蹈是如何帶給人們自由?
A:雖然之後沒有變成舞者,但舞蹈在年輕時給我非常大的啟發。在十七八歲那兩年,那是巨大的發現。從小看書,以為只有腦袋重要,很「踐踏」自己的身體吧,舞蹈提醒了我有一個身體,且身體至少和頭腦同等重要。手的姿勢、身體的節奏,能做什麼或不能,一練舞馬上知道自己的侷限──腿只能舉到哪,能同時做哪些動作,記住哪些節拍──藉此自我被整個喚醒,因為練舞其實是發現自己真實存在的過程,世界不是只活在我的想像裡。
Q:《跳浪》中的〈最後一口氣〉提到 Coleman Hawkins 錄製的最後一張專輯,其氣喘難支,令人不忍卒聞,其實卻是極富狀態的。歷史上許多藝術家面對各種生理病困後反而更顯活力,在這關鍵時刻(或者說苦難時刻),他們獲得了超越常規的活力,對時代精神主流行否棄與反叛。怎麼看待這種狀態?
A:我在 Hawkins 身上看到的反而不是苦難,而是每個人的限制。盲人演員、耳聾的音樂家,其實每個人、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限制,而這造成了每個人的差異性,創造藝術並不是為了追求某個完美的標準,而是就自己的可能性發揮極致。沒有必要去追求天下第一,因為每個人都是天下第一。Hawkins 因為生病,一口氣只能吹幾個音,但這種方式也能演奏出音樂。如果有個外星人一口氣能吹一百個音,那你我的音樂就不是音樂嗎?有了這個認識才是真正的平權精神。理解每個人的差異,而非用同樣的標準去要求每個人。因為音樂並不是電腦做出來的,而是活生生的個體,這跟演奏者的年紀、身體狀態有關。我們聽到後面會聽出這個人的傾訴,但往往我們欣賞音樂和文學,並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作品的結果。我現在已經不滿足於欣賞每個作品只看它的結果,而是更在意它後面的脈絡,透過脈絡去理解作品,欣賞的標準會改變,認識也更深。
Q:我首先注意到《跳浪》的書籍配色,與你在發表會當天的穿著(包括口罩)都帶著即時的關注立場。後來我發現書中〈無聲俳〉這首詩最終的修訂日期是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內容上想必也有添訂之處。觀照大時代的同時,相比於電影和劇場,如何看待詩歌這門藝術?如何使用詩歌這門藝術?
A:詩是最即時的,劇場最快也要好幾個月,電影兩三年。詩是看到聽到若有所感立刻能寫,網路發表可以得到回應。詩不能說是最容易創作,卻是最沒有門檻的,不需要外來資源或別人的配合。譬如以巴互丟炸彈的時候,大家早上起來除了看報紙新聞,就是要看詩人達爾維什針對他們的處境,今天又寫了什麼。詩歌給我們一個工具,給我們這樣的 SENSE,一個眼光跟刀法,讓回應更具力量。詩歌應該是一個橋梁,帶我們到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這首能寫到多好。在當下能做到的「好」我會盡量追求,有些詩需要沉澱、累積、修潤,但有些已來不及。世界對你丟了一個炸彈,你必須要做出點回應,世界又將因你的回應,比如說大家聽到你的聲音,而多一點點改變。這就是我們跟世界相處的方式,可以說,詩歌就是回應。
Q:剛剛提到 SENSE,讓我想起前兩天看了 BBC 拍攝的杜甫紀錄片,裡面竟然找到瘂弦來評述,有段話令我印象深刻:「使人佩服的詩歌往往不在於他的修辭或手段使人佩服,而是這個人使用語言的背後,所展現的精神氣質,令人佩服。」你可能是偏向杜甫型的詩人?
A:我覺得廖偉棠才是屬於杜甫型的詩人,我大概是白居易型的。白居易寫詩更隨便,睡覺睡太晚也寫一首,他自稱「無才勝有才」,什麼都可以寫。但杜甫是真切地感時憂國,有很多強力的感受,化做了濃烈的篇章,我非常喜歡杜甫,但跟我的個性還是有點差異。
Q:這本詩集很多地方也與杜甫曾經歷過的流亡處境有關,不只包括香港和烏克蘭,怎麼看待流亡這個議題,或者說,流亡作為一個狀態,它未必是一時一地的?
A:我在《土製炸彈》裡的第二首就是流亡,關注中東難民後,再回過頭,台灣這塊土地上其實也都是流亡者,即便在地本省人,過去幾百年來也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沒有主宰過這塊土地。在意識到這點後,我想可能每個人都是在一個流亡狀態,流亡有時候是自我選擇的,有時是被迫的。我跟被迫流亡的人有很強烈的共感,我現在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家庭,多少人連這個最簡單的需求都沒辦法得到,他們被迫要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重新開始。
Q:在《跳浪》中有許多詩篇的形式與內容皆具強烈的日本俳句感,是如何發展而來的?
A:我沒有很嚴謹地在寫俳句,但包括絕句,譬如與謝野晶子的短歌《亂髮》,都是我非常吸引我的文體。我認為這最接近詩歌精神,即生活中的靈光一閃,靈光一閃背後有著深層的脈絡,如果能意識到這脈絡,再把這脈絡注入靈光一閃之中,這就是最棒的詩。不只讓我們看到表象,而是一個人看待一段歷史的眼光,看似是透過一個最表象的東西,其實是在做潛意識的溝通。古典詩裡面也有非常強烈的意象,雖然過往的教育裡沒有提到,其實詩就是詩,永遠有它的當下性、現代性,像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離離跟告別有關,卻也是草木動搖的狀態,這種發現,這種翻譯,這種還原,更新了在原本的語言裡太熟悉的東西。詩不也是這樣嗎?我們都太熟悉了,但其實這個世界就是奇蹟。
《跳浪》
鴻鴻,黑眼睛文化
孩子盡興玩耍時不只想著自己,常也想及他者,願將石頭與浪留給後來的孩童;薩克斯風手的病痛與演奏生命力息息相關,雖被後世貶低評價,其實富有不合時宜、超越常規的晚期風格;有名與無名的革命家,這是另一種精神性的爵士樂,只在黎明前夕吹奏,帶來光明,也消逝在漆黑的視野中。孩子、爵士、悼亡,這是詩人鴻鴻最新作品《跳浪》的三大主題,這也是一本充滿音樂鼓聲,搖擺感十足的詩集,宛如一段 solo 剛剛開場。
採訪撰文|蕭宇翔
一九九九小寒生,東華華文、北藝文跨,師事紅胸主教與烏鶇。未出版詩集曾獲第八屆楊牧詩獎,單篇詩作曾獲教育部、中興湖、創世紀開卷、後山與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