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說中的那種甜蜜與心動,總是歷久彌新。
──瀨戶內寂聽
三千子覺得,女子學校裡學生之間的交往是一種頗為奇妙的東西。比如說,明明大家每天都要碰頭見面,卻裝出一副互不認識的樣子,盡用書信來交談。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並非不是一大樂事。仿佛一旦說出口來,語言本身所蘊含的美妙氣息就會陡然間消失流散似的。
──川端康成《少女的港灣》
百合之愛是一種愛嗎?
日本大眾文學雜誌《達文西》於 2009 年 9 月號製作了 GL 特集,其將百合作品的源頭指向大正、昭和時代的少女小說,當時,描寫「S關係」(此處的 S 指 sister )的校園少女關係的小說大受歡迎,其中,川端康成於昭和 13 年( 1938 年)發表的〈少女的港灣〉(乙女の港)便在小說中明確使用了「S」一字,也為這種關係做出說明。他在小說第一章便寫道:
基督教會的女子學校與公立的女子學校相比,學生之間的人情可謂更加細膩微妙。她們用各種各樣的愛稱來彼此稱呼,而高年級學生與低年級學生之間的交往更是熱情奔放。對此,三千子也多少耳聞了一些,但實際的情形又如何呢?
所謂的「S」,也就是sister(姐妹)的省略語喲。不過只取了這個英文詞語的頭一個字母罷了。一旦某個高年級學生與某個低年級學生要好了,那大家就會這麼稱呼她們,並鬧得個滿城風雨。
關西性慾研究會編著的《性の用語集》亦指出,明治時代至戰前,女學生經常以「姐姐」稱呼仰慕的高年級生,女學生間的的親密關係亦常以「姊妹」喻之,且以英文 sister 之字首 S 為名。而〈少女的港灣〉便是敘寫 S 關係的經典之作。*
台灣讀者對於川端康成較熟悉的文學作品多是《古都》、《雪國》、《千羽鶴》等中長篇,實際上,川端還創作了不少青少年小說。從昭和 2 年至 29 年,川端康成共發表了 31 篇少女小說,其中,有八篇發表於《少女之友》中,可說是當時的招牌作者。《少女之友》於 1908 年創刊, 1955 年停刊,是日本歷史上最長壽的少女雜誌。〈少女的港灣〉在 1937 年於《少女之友》連載十回, 1938 年出版單行本,多次加印,成為當時最暢銷的作品之一。
日本於 1899 年開辦高等女校,也開啟了日本年輕女性在校園中生活並發展次文化的「少女時代」。隨之而來的是明治末至昭和前期,以趣味及教養為目的的少女雜誌紛紛創刊,如講談社的《少女俱樂部》、實業之日本社的《少女之友》以及博文館的《少女世界》。雜誌內容以小說為主,多是描寫女校學生的校園生活,而川端的少女小說則主要發表於《少女俱樂部》、《少女之友》、《ひまわり》等三份雜誌。針對少女讀者,川端的寫作未曾含糊以對,亦有研究指出,他對當時的少年文學不滿,才投入創作。
〈少女的港灣〉描述了三位少女間的情感糾纏。小說背景架設在海港城市橫濱內的教會女校,開學典禮後,新生三千子收到了兩封學姐的交友信:一封來自高雅溫柔的洋子,一封來自熱情活潑的克子。三千子選擇了洋子作為「姐姐」,然而,克子為了爭奪三千子,時常故意為難洋子,並四處散播關於她的身世流言。暑期長假,洋子前往輕井澤避暑度假,巧遇克子,在兩人相伴的過程中,洋子被克子強烈的性格所吸引,卻隱隱不安,克子甚至與三千子相約,開學後,她倆亦要成為「姊妹」。
開學後,女孩們迎來運動會,競賽中,克子意外受傷,身為醫護組員的洋子放下兩人過往的不快,溫柔地照顧克子,甚至建議三千子前來陪伴。面對洋子的大度,克子深受感動,並升起濃重的愧疚感……。就此,三人間的緊張關係解開,川端在小說中這麼描述珍貴的和解時刻:運動會前,少女們那充滿隔閡的小小心靈,為一片花瓣而相互爭鬥、彼此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在經歷了長達幾個月的悒鬱時光之後,今天終於迎來了煥然一新的晴朗日子。
那是 1930 年代,在「同性戀」未成為一種身分或認同的時代,女校中的「S關係」卻已普遍易見,此番情感並非川端康成徒手打造,他的少女小說多數以此情感為題材,藉由細膩深刻的筆觸,捕捉少女之間純粹的性格與情感。其中,〈少女的港灣〉在小說美學的完成度上尤高,川端康成甚至曾經自陳:「怎麼都寫不出比〈少女的港灣〉更好的作品」。
那麼,「姊妹」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三千子為主述者,以其眼光描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少女形象──一是溫柔優雅的洋子,二是活潑奔放的克子。小說首先便以洋子與克子寫給三千子的告白情書揭示了兩人的性格。洋子的書寫隱晦而深沉,她為三種花寫下詩句,希望三千子挑選所愛,克子則直訴衷情。顯然,前者的神祕打動了她,「儘管只有寥寥數語,但信中卻透著一種優雅和高貴。那個人不喜歡絢麗花俏的草花,而喜歡飽經滄桑的樹花。她的那顆心是何等深沉啊!」而後,兩人便要好起來,不過,僅是放學後結伴回家,在校園裡傳遞紙條書信的程度。少女之間的戀慕,彷彿是沒有肉體的。儘管如此,卻也不能嗤之兒戲,兩人對於彼此的在意與思念,足以呼風喚雨。而〈少女的港灣〉的驚人之處,便是川端以其柔美的文字,寫出了強硬的少女之力。
在小說的下半部,三千子因夏日的長假與洋子分開,她前往輕井澤避暑,與克子不期而遇,兩人在這座山城日日相伴遊玩,三千子也慢慢被克子的性格所吸引,也因此對洋子心生愧疚與不安,小說這麼描述著三千子的情緒變化:三千子的內心蔓延著一種悲哀,仿佛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汙濁齷齪。川端在小說中掌握了一個明確的原則──在單純而幼稚的女校生活中,一切得與失的情感都將被無限放大。因此,小說家便擁有足夠的空間,盡情描寫少女的情緒起伏,並融合其擅長的自然意象,提供了少女讀者們善感而多愁的投射對象。並且,也是川端康成所投射的對象。
例如,洋子雖被描摹為一個近乎完美的女性,川端卻給了她不幸的身世,她其實是養女,生母被關在精神療養院,且家道逐漸中落。孤兒的悲哀是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的鮮明的特徵,呈現出感傷與悲哀的基調,以及難以排解的寂寞和憂愁的心緒。由此,洋子也成為小說中較為複雜的角色,如同《雪國》中的葉子,《千羽鶴》中的雪子,《山音》中的菊子,雖是悲劇人物,神祕、至美、難以觸及的形象可謂川端作品中的原型。
在港邊的女校裡,這些少女們所交織的愛彷彿被投放於真空中,純粹無瑕。
值得一提的是,在〈少女的港灣〉中,搭配了中原淳一的插圖。中原淳一是昭和時代相當活躍的插畫家,更以畫作深刻地影響了當時的少女文化,留下許多極富人氣的作品。他筆下的少女形象尤以多變的眼神為特色,漫畫家池田理代子也是中原的粉絲,便如此形容:「眼睛略微『失焦』,強調下眼白的繪畫手法讓畫中少女看起來彷彿凝視著遠方、編織未來的夢想,這是中原淳一洞悉『眼神掌握人心』的證明 。」
除了文字,當時的少女讀者們也透過雜誌中的插圖,喚起身為少女共同體的集體意識,她們透過雜誌捕捉了「純真」、「清純」、「具有豐沛的感受力」、「擁有做夢的力量」等概念,將自己的身影或是憧憬的人物投射在淳一的少女圖像上,想像畫中人物的情感,自由地做屬於「少女」的夢。
少女小說雖無「百合」之名,卻對日後的百合文化有重要的啟蒙作用,例如,今野緒雪的輕小說《瑪莉亞的凝望》的女校場景顯然深受少女小說的影響,
小說中,每位低年級生都應與另一名高年級生締結姊妹關係,並稱呼高年級生為「姊姊」,向其學習生活禮儀,而高年級生將低年級生視作「妹妹」加以照顧,明顯指涉了 S 關係。透過後代創作者的發揚,昭和時代的少女之愛回魂為百合,繼續以其至美的姿態讓讀者心動神搖。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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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若暉,《少女之愛:台灣動漫畫領域中的百合文化》,獨立作家出版,2015
曾琬鈴,〈川端康成戰前長篇少女小說研究──以「少女港」「花日記」「美好的旅行」為中心〉,輔仁大學日文系碩士論文,2004
陳安盈,〈以少女共同體為焦點論中原淳一少女像的變遷與認同──從『少女之友』來探討〉,東海大學日本語言文化系碩士論文,2015
延伸閱讀:
◆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第404期。
蔡雨辰
文字工作者。為多家文學、電影、藝術媒體撰寫評論與人物專訪。目前正在進行 90 年代同志刊物之口述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