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學系】從邊緣反思自我,從空想進入實踐—專訪東華藝創系111級「新一代設計展」團隊指導教授余慧君、郭令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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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設計展」自 1981 年開辦,是全球最具規模之設計科系學生主題聯展。2021 年,由余慧君、郭令權兩位教授,帶領國立東華大學藝術創意產業學系 111 級 40 位學生,首次參展。余慧君、郭令權的專業領域大異其趣,究竟會如何從不同的經驗出發,引導學生跨出屬於自己,也屬於東華大學的第一步?
有別於一般學者,郭令權老師研究室架上陳列著各式娃娃、紀念品、瓶罐……等收藏小物。頭戴充滿夏日風情的編織草帽,身穿麻將圖騰花襯衫,他說自己因為創作和專業取向的關係,喜歡收集各種現成物作為教材。
郭令權一邊領我們入座,一邊和余慧君老師互開玩笑。「你臺大又普林斯頓畢業的,等下你多講。」「誰理你啊!你比較厲害吧,得那麼多文學獎。」在平日教學研究工作及參展期限的雙重壓力下,兩位老師如此苦中作樂。
來到東華大學任教,余慧君首先談到:
「我以前研究的東西很『主流』,所謂主流就是針對一般人認定的經典作品做研究。到東華以後,開始在部落踏查中認識實踐取向的知識系統,這部分是很有趣的。但它是另一種思考脈絡,而非坐在研究室蒐集資料庫文獻就可以理解的世界。你必須進入現場,理解創作和生活之間深刻的關係。這方面給我很大衝擊,然而另一方面也讓我感到焦慮,因為我並不是那麼容易進入田野的人。」
儘管如此,余慧君並沒有轉變研究方向,她認為因為自己「在花蓮」,無形中形塑了一種「邊陲狀態」,進而產生獨特的觀點。「我開始站在比較靠近田野的位置,重新思考藝術史研究的其他可能性。」
「她就是嬌生慣養,沒辦法進入田野,你就寫她社會適應不良就好了。」郭令權在旁打趣地說道。
余慧君坦承:「相較於跑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真實的田野對我而言確實是比較難以進入的場域,但我又半強迫的把自己放到一個邊陲而陌生的地域中。剛到東華的第一年,花蓮給我的感覺,甚至比美國還陌生。花東永遠像是為了旅行而去的他方。」
郭令權教授研究室牆上收集的海報
郭令權在東華任教尚不到一年,也因此更能夠從旁觀者的角度切入。他提到自己之前往來泰國曼谷的經驗:「我很習慣接觸不同的、戲劇性的、落差很大的環境,曼谷的經驗提供我一種觀看自身文化和其他文化整合的可能性,這是台灣少有的觀點。台灣還處在一層虛假的表象之中,認為自己對外來者很友善,其實這之間還有很大的鴻溝。」
郭令權觀察余慧君所提到的「以他方觀看花蓮的方式」,在他眼中多數學生都是如此:
「大家對東華總是有很大的誤解,認為花蓮離台北似乎很遠,實際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心理距離造成強烈的偏見和誤讀。我們應該要重新思考自身位置與地方的關係,但是學生很少能夠想到這個層面。」
而這正是東華大學能夠提供學生的獨特環境,余慧君說:「在花蓮才會感覺到台灣族群的複雜度,在這裡才能深刻體會到多元族群是台灣文化的一部分。」
對郭令權和余慧君來說,因為獨特的地理環境,讓東華大學學生有更多機會重建自己觀看世界的方式,建立不同的思考脈絡。
談話中可以感覺到,兩位老師並不介意承認自己與在地之間的距離感,而是從中反思自己所處的位置、觀看的方式。這也是他們認為學生所缺乏的能力之一,他們所要做的,便是打破這層缺乏反思的舒適狀態。逼著學生不時去思考,「我現在身處何處?我為何在這裡?」
在東華,學生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然而如何善加運用?兩位教師又是如何引領藝創系學生進行實踐,以迎戰新一代設計展?
余慧君說:「因為是第一次參加,帶學生的方式和往年不同,幾乎是『暴君』式的引導。我們花非常多的時間陪著他們一步一步執行細節,其實雙方壓力都很大,學生也有很多反彈。」事實上,老師的「高壓統治」或許情非得已。對藝創系學生來說,進入「藝術產業」的途徑不能只有紙上談兵,更不能漫無章法。
她繼續說道:「學生的根本問題是缺少『方法』去觀察這個世界以及觀察自己,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走冤枉路,雖然目前只能很高壓地把方法塞給他們,但到頭來學生們就能認知,用什麼樣的方法才是對的。更希望他們最終能生出屬於自己的有效方法」
郭令權提到,學生原先的想法只是進行企劃型展演,然而新一代設計展重視的是實作呈現,想像中的企劃設定和實際操作結果的巨大落差,對學生來說是很大的挑戰,也因此感到抗拒和恐懼,他說:「學生很多時候習慣用既有的基本技術在操作,沒有辦法跳脫出自身框架。若要挑戰未知的可能性,這是必須經歷的陣痛期,也是一種淘汰機制。」
這種侷限在自身既有框架的狀態,其實也反映在學生與地方的關係。兩位老師觀察,外地學生來到東華,經常只停留在好山好水的「慢活」想像裡,缺少進一步思考的刺激。
面對種種情況,加上在業界的豐富經驗,讓郭令權不得不對學生嚴厲以待,他以「強迫雛鳥跳下懸崖學飛」做比喻,他說:「我們必須逼著學生去模擬將來代理或行銷藝術,以及進入設計產業的各種可能,強迫他面對挫折和失敗。現實是更殘酷的,即使現在做好準備,仍然可能遇到完全招架不住的挫折。」
郭令權嚴肅地說:
「我寧可現在強硬地要求學生照章執行,即使他們不接受,對我有很多意見,我更不願意他們將來畢業之後,回過頭說『這個老師當初什麼都沒有教我』。」
在兩位老師帶領下,新一代設計展的參展名稱定為「唯為藝」──「唯有為了藝術」。校內預展時則選定在理工學院一處半開放的方洞長廊舉行。「藝創系散居學校各處,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展覽空間,東華校舍越蓋越多,空間卻仍不足。在缺少專屬藝廊的情況下,只好選定在走廊上辦展。」郭令權解釋道。
這些年來,流浪在校內各處的藝創系彷彿是吉普賽人,廣闊校園中那些鮮少人踏足的天臺,塔樓,風雨走廊,甚至是草木叢生的閒置區域,都曾經是藝術展示的場域,藝術學院大樓遲遲未能建成的十年間,藝術反而藉機「佔領」了這些角落,形成東華特殊的風景。
藝術學院落成,飛鳥歸巢之際,余慧君卻說:「放心好了,我們一定很快又會出走。因為大家一直在同一個空間攪和很無聊啊。」
「藝術學院仍然需要一個主體空間,但我並不認為我們會被限制其中。校長也有很大的野心,未來還有藝廊及美術館的計畫。」郭令權補充。
余慧君、郭令權教授走訪即將啟用的藝術學院
原先校內就有許多跨學院學程,在硬體設施完善之後,也意味著更多跨界合作的可能性。
對此,郭令權有獨特的觀點,他舉草間彌生為例,她一生都受到精神官能症困擾,但她找到與自身和諧共處的模式:「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與病症、問題、缺陷相處的方法,這樣才有合作的可能。」話鋒一轉,郭令權談及這一次參展,特別希望學生能夠在整個策展過程中,認識到自身問題的癥結,了解不足之處。這樣的自我認知,正是與人相處或工作整合上,最核心的能力。
最後,我們一同參觀了余慧君老師的研究室,她鄭重地向我們介紹了她的收藏──謝德慶《一年行為表演 1978-79(籠子)》的版畫。她以這幅作品作為觀者對台灣當代藝術熟悉度與敏感度的指標。在她的教學中,讓學生建立當代藝術史的脈絡是非常重要的教育目標,藉著建立此一知識體系,才能明確認知到「藝術產業」從創作到典藏的背後層層生產與篩選機制──絕非當前氾濫的快速生產、快速消費、快速淘汰的「文創」二字能夠概括而論。
余慧君說:
「一般人想像的『文創』就是要有『創意』,殊不知提出點子很容易,執行面卻有層出不窮的困難。我希望學生永遠都要在實踐中認識到自己不足之處,唯有這樣才能夠促使自己持續學習。」
余慧君教授研究室收藏──謝德慶《一年行為表演 1978-79(籠子)》版畫
無論新一代設計展最後成果如何,過程一定艱辛,對東華藝創系 111 級的學生來說,這一路走來肯定是難以忘懷的經驗。然而,真實世界有其運作方式,新一代設計展只是行前訓練。身為學生,本應該保有擺脫自我設限的天真傻勁。就掙扎著學會起飛,從這裡出發吧!
採訪撰文|艾洋
1988年生於嘉義,現居花蓮,更多作品請至臉書搜尋「
攝影|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