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岩井俊二,不算熟。
跟大家一樣,當年看了幾部他的當紅作品。《情書》是難得讓極少落淚的我掉眼淚的電影,而《關於莉莉周周的一切》電影原聲帶是熱心學生推薦的(一直習慣叫「莉莉周周」,不太接受《青春電幻物語》的稱法,也不習慣「莉莉周」)。後來好像還看了《燕尾蝶》。
然後,就沒怎麼注意岩井。所以,真的不太熟。
直到某一年,開課教「愛情電影」,考慮討論《情書》,仔細重看,買了小說參考,梳理心得,並製作教學簡報,才認真思索在帥哥美女主角、感人情節,以及純愛主題之外,岩井俊二作品中呈現出幾則值得探討的理論議題。
因此,談到《情書》之前,不得不繞一點路,因為渡邊博子那封信,很難不讓人想起以下這封世界知名的信。
Q 為何要繞道巴黎與愛倫坡才能理解岩井俊二?
法國理論當紅年代,各大門派曾掀起幾場著名論戰,其中之一關於書信。信件註記著符號訊息,從書寫者寄出,經過若干時空,距離可近可遠,時間可長可短,傳送給接收者,解讀信中符號訊息。從發出到接收,像一齣戲,包含人物、關係、台詞、場景等元件,搭建出基本傳播模式,卻是所有語言符號、文字流動都具備的架構。如此一來,尤其在結構主義「語言優位」的口號下,如何理解符號,及其交換,成為爭議焦點。
號召大家「回歸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宗師拉岡,曾在他的傳奇「研討會」談過愛倫坡偵探經典〈失竊的信〉。等到他巨作(真的很厚)《文集》整理出版時,盜信的研討,經過補強,成為首篇,大有開宗明義的宣示意味。如同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王》詮釋,理論家想要做的,並非解釋作品,是如何運用作品,彰顯理念與論點。同樣的,拉岡閱讀愛倫坡,儘管十分有趣(無法在此多講),其終極目的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展演自己的理論。
無論「研討會」版或《文集》版,拉岡討論〈失竊的信〉的講稿主文,都用同一句結尾:「書信總是抵達它的目的地。」像宣示,也像挑戰,或挑釁。拉岡的意思是說,愛倫坡的故事牽涉王后、國王、部長、巴黎警察探長,以及(原型)偵探杜邦,還有兩次幾乎是重複的竊信場景,神祕的信在人物間轉手,看來精彩。不過,對他而言,故事真正的主體,是那封信。由於故事裡,信的內容始終沒揭露,拉岡認為那封信代表了符號的最重要元件「能指」(signifier),因為符號的「所指」(signified)並未出現。
愛倫坡故事凸顯「能指」(文字符號)的穿梭與翻轉,失竊的信串起人物,推動情節。人物看似主體,卻完全沒有傳統認為的主體能力,淪為次要,由信代表的語言系統決定一切。故事後半,偵探杜邦議論賭博與二元邏輯,其實指向超越主體間關係、如同計算機般的符號程序。拉岡於是確信,失竊信的換手,只是在語言系統裡移位,轉變位置而已,無論如何替換,始終在語言體系裡面,「總是抵達目的地」。
如此說法,當然引起質疑。把符號差異性推到極限的德希達,發表長文回應拉岡,最後收錄到展演書信寫作的《明信片》一書(也很厚)。德希達認為符號關係並非整齊一致,過剩、殘留、斷裂、分化、逸軌、扭曲、錯誤、變異,無所不在,如果不像拉岡那樣,只看愛倫坡故事內容,如果把「敘述」納入考量,會發現〈失竊的信〉揭露異質流竄的可能,溢出結局似乎指向的物歸原主。拉岡理解的語言系統,雖然由差異交織,卻較注重對應、秩序、真理,才會斷言書信總是抵達目的地。從解構的角度看,如果信代表符號(能指),不是說信不會到達目的地,而是由於遊走符號軌跡之間,信總是帶著遺失、錯置、誤投、分裂、分割、分解的可能,不見得會抵達目的地。而且,無論遺失是否真正發生,失落所具有的顛覆性總是已經內建,如鬼附體在每一封信裡。
Q 《情書》裡的信究竟有沒有抵達目的地?是「不可能的信」還是「可能的信」?
以上爭議,不少讀者早已耳熟能詳,約略一提,作為參考。本文無意「套用」精神分析或解構,到《情書》電影上面。但對我而言,只要講起岩井俊二的《情書》,總會聯想到上述論爭,因為博子那封信,既抵達目的地,又沒抵達目的地,是一封「不可能的信」。
片中,觸發劇情動作的,是博子的信。由於未竟之關連、還沒說完的話、殘留的感情,博子需要寫信給意外死亡的未婚夫藤井樹。但寄出的理由,並非理性預期他會收到,反而是因為她確定不會被收到,沒有人會接到。藤井樹已經不在人間,而且他們家小樽市原址不復存在。跟秋葉的對話中,博子說那「是封寄不到的信,所以我才想寫信去,是一封寄給天國的信。」(秋葉回,「有什麼用?」)(註)也因此,電影畫面以及海報呈現的主要形象之一,是飾演博子的中山美穗仰頭望天的鏡頭,面向天或天國,絕對他者領域。
結果,出乎預期,原本以為會永遠流浪,不知所終的信,找到了收件人。寄不到的信,寄到了。不可能的信,成為可能?博子從畢業紀念冊通訊錄抄下地址(註記到身上),不曉得班上還有另一位藤井樹,如此一來藤井樹還是收到了博子「寄不到的信」,儘管不是她愛上的那位。同名同姓的戀人或暗戀,似乎指向愛情根本上的自戀因素。但本片中,同名同姓的簡單設定,讓我們看到書信所謂目的地的不確定性。
博子和秋葉驚嘆,「不可能寄到的信」,「想不通」,「難以令人置信」、「不合邏輯」,竟然跨越生死。博子的信,不僅出人意料被另一位藤井樹(女版)收到,甚至得到回信,完成了雙向溝通的循環,它還似乎探觸到博子想要接觸的藤井樹(柏原崇飾)。因為透過跟女版藤井樹的通信,她被告知並想像不曾碰觸的男版藤井樹另一面,原本隱藏部分。
自通信中,她走入過去,得知中學時期阿樹的種種,他的舉止、態度、所作所為、感情初萌、突然轉學,也慢慢摸索出自己在阿樹心中的可能位置。這些,提供博子一個脈絡,重啟因戀人之死停滯的人生,開始走向下一步。
寄到天國的信,卻到了人間收件者手中。寄錯的信,也是寄對的信?搞混收件人、弄錯地址,這封錯誤的信,歪打正著,竟然成「真」?迷路的信、遊走的信(an errant letter),卻依然抵達目的地,或沒有?
所以,既抵達又沒抵達,到底《情書》接近拉岡或德希達?精神分析或解構?有些人會陷入選擇的陷阱,但文藝作品不需要選擇,不是理論展示,不是路線指南。它大於理論,足夠包含拉岡和德希達,可以既精神分析,又解構,及其他。德希達說過,文學可以說一切。(他所指的「文學」相當寬廣。)
Q 把信寄給鬼魂,博子的哀悼最後完成了嗎?
換句話說,博子投出的,是「寄給幽靈的信」,收件人是鬼。死於山難的藤井樹,鬼魂尚未離開。至少,博子尚未讓他離開,拉著他,還需要阿樹。她想要更多,「他給我很多美好回憶,但我一直想要更多一點。」她責備自己,無法放手,「他死後,我還去墓前煩他,求他給我更多一點。我真是自私的女孩。」很明顯,博子的「哀悼」還沒有真正結束。阿樹死後,經過葬禮、忌日,但「哀悼」並未完成,所以她的「失去」尚未被處理,也沒被自己接受。家庭舉辦的葬禮、忌日紀念,是社會成規,幫助大家通過哀悼,調整心情,走出傷痛。但不見得每個人都成功接軌公開儀式,有些人需要自己的儀式。
博子那封不可能的信,別人覺得沒道理,就是她自己專屬的哀悼儀式。秋葉說,「你還愛他?你還是忘不了阿樹,所以你才寫這封信。」如果寄出那封信,經過等待,一直沒得到回音,過段時間,或許她終於可以承認、接受阿樹死亡的事實。博子試圖說服內心那個不放手的博子,為自己設計了一個哀悼機制。
任何生離死別,失戀、失親、失友,連遺失物件,都需經過精神調適,才能得到解決。根據佛洛伊德經典論文〈哀悼與憂鬱〉,哀悼過程相當痛苦,跟憂鬱(症)非常類似,但有一顯著差別。憂鬱症患者會自我貶抑,那是因為患者「內化」失去的對象(人、物、抽象價值),並產生「認同」關係,所以雖然責備自己,其實是指責失去的對象,藏他者於內。這是一般哀悼者沒有的。大部分的人,失去所愛,歷經痛苦,依循「哀悼的運作」,走出抑制,釋放對象,恢復自由,重新投資愛欲。那包括內在運作,也需要外在運作。
博子的信,已經是悼亡的外部動作,至少是啟動的姿態。是問候,告別,或求救信號?原本,和秋葉去找女版藤井樹的時候,她還一度說謊,不願意承認阿樹已死,拒絕現實。不過,信還是觸動一連串事件,鬆動抑制,開始化解,但夠嗎?
「狡猾」也務實的秋葉,急於確定新關係,彌補當初錯失的機會,知道哀悼必需配合外部「實踐」,才能完成。於是,即使博子差點退卻,他們終於蒞臨現場,遙望阿樹罹難的白雪覆蓋山頭,在雪中喊出問候與道別。(最有趣的是,秋葉還附贈罐頭配音,替代回答。)雖然不見得像巴斯卡所說,要跪下、禱告,就會相信,至少哀悼儀式的「自選動作」要做出來,內心深處的吶喊要叫出聲,才足以蕩盡殘留的悲傷。
✱註:台詞引文依照電影版翻譯,與小說譯本不盡相同。
採訪撰文|伍軒宏
政大、台大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教政大英文系。以〈阿貝,我要回去了〉獲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以〈殘念筆記〉獲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長篇小說《撕書人》2018年出版,新書寫作中。
劇照提供|飛行國際
■ 2021四月號|438期 ■
以為是純愛,其實是病愛;以為是青春,其實是暗湧的黑暗,你以為岩井俊二是什麼,這次就給你不是岩井俊二的他。本期專題以一百零一個問題追根究底探索岩井俊二:用三十個問題由導演說出二十年間光陰的《青春電幻物語》記憶的變幻,用心理測驗看見你心中此曾在的青春,看最初的岩井俊二,以及電影中的女神、不重要但你一定要知道的冷知識、電影本事、年表,和岩井俊二有關又無關的導演、電影、音樂,以及曾與他交錯而過的人們,如他總是描寫的相逢與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