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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德國柏林兼程返臺,陳思宏馬不停蹄領獎、受訪,舉手投足,未露一絲疲態,他甫亮相,照眼便是墨鏡與花襯衫,面對鏡頭,毫不扭捏,善於捕捉光的動態,靜默時分也有矍鑠氣場。他有演員的戲感,也有小說家的敏感。
前年啟動「夏天三部曲」創作計畫,陳思宏取夏天意象,不同國家卻設定相似背景——熱帶與夏天,他自承是關乎來自故鄉的身體記憶,「雖然離開台灣多年,但我對台灣清楚深刻的感知就是夏季濕熱。你會非常燥熱而且,難以保持美麗端莊,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陳思宏說,「我討厭夏天,夏天是最適合寫壞掉的人的背景。」一番話讓人窺見其人其心,宛如雨林般充滿紛繁生機,底下卻隨處腐朽,「『受傷』是我想處理的主題,我要寫受過很多傷的人,以及傷害過他人的人。」
《佛羅里達變形記》是「夏天三部曲」寫作計畫之二,以一封自殺邀請函開場,將三十年前曾於佛羅里達參加遊學團的肖龍青年們,召回舊地除心中的魅,各自懷擁傷痕與暗影,在熱帶國度步伐纏惹,進行一場如逃亡的惡戲。只是,無論如何想逃脫,命運的五指山依然鋪天蓋地壓來,使青春裂解,使純真崩壞。
陳思宏從德國寫回彰化,再從彰化前進美國,除了文化對照,也寫透人物們在逃離與歸返間的自我叩問。他不諱言寫貼近內心的曲折,「我從小就有『離開』的渴望,因為生長在彰化永靖這個小地方,當電視、報紙與廣播帶來外界的資訊愈來愈多時,永靖的生活開始無法滿足我,就有了脫逃的慾念。其實我喜歡冒險,18 歲北上台北念書,2004 年又到柏林,當初去德國時連一句德文也不會,但我沒有恐懼,像一場新生,我把自己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看自己可以做到什麼樣子,也可能是,相對原本不滿的生活,對外界總充滿烏托邦式的想像。直到真正抵達後,才發現,對生活的不滿、憂鬱,以及不爽快,並沒有獲得解決,因為無論到哪,生活都同樣辛苦。」幻滅旋即降臨,「在台灣我是一個備受寵愛的人,到了德國以後,很多時候只有自己,因為如此我必須面對自己,發現自己遇到問題時會有怎樣的情緒,那些情緒在孤單時會被放大——原來我是一個這麼不可愛的人!原來我是一個這麼機車的人!原來我是一個這麼軟弱的人!原來我是一個這麼堅強的人!剛抵達德國期間,我強烈感覺撞上一道牆,而那道牆就是『我自己』。面對自我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情。」陳思宏拍案。
涉險過內外隳頹,也迎來重建與成長的機會,幻滅是人生必經的試煉。陳思宏以個人實際經驗奠基,虛構情節為血肉,筆下的人物們帶有他的影子,總在逃離與歸返之間無定,在幻滅與新生中往復,「我的創作必須從自己出發。這其實是一件既危險,又安全的事。危險的部分,是容易讓讀者以為書中的人物是我,安全的部分是,我很享受讀者在虛構跟現實當中無法找到清楚界線這件事。面對逃離跟歸返的命題,我目前還沒有找到答案,小說是我試圖接近自己的質問:到底生為人的本質是什麼呢?而尋找答案的過程,一定充滿焦慮,不過,對我而言是好事,它是我創作的動機與來源。」
與出版社簽約,一年要交出一本十五萬字長篇小說,焦慮疊著焦慮,陳思宏直揭核心,剖陳創作的艱難性,「寫小說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會消耗青春、讓你肩膀爛掉、身體腐朽、容顏老去,卻還不見得可以如期交出滿意作品,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即便折磨,他仍甘受此煎熬,「我的中年將會在與小說拔河中度過了吧,但卻是,痛並快樂著。」他笑。
觀其人與作品,時間不用多長時間,便能發覺處處「戲」節。陳思宏說明與自己的個性有關,「『戲』很難翻譯,翻譯成『play』,有扮演、玩耍、演戲的意思,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動詞,譬如蔡依林的歌〈Play 我呸〉就充滿肢體迴旋的韻律與舞蹈,跟我在寫小說時的感覺很像,我很多時候是處在一種play的狀態。我無法清楚交代句構與架構,但那種狀態會影響我句子的發展,也就成為現在看到的樣子,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比較舒服的書寫狀態。」
若將「小說」抽換詞面,陳思宏形容是一連串的「蝴蝶效應」,「小說重在細節,我樂於享受鋪排細節,撐出全景,讓畫面在讀者心中投影。直寫或側寫描述一個人物,從他的背影、說話的聲音、手腳的形狀,透過細小的東西慢慢滾動出一個立體的模樣,讓讀者可以透過不同的角度詮釋。這點難度很高,作者必須記住所有細節,因此筆記與保持頭腦清晰也相形重要,此刻我還有這些東西,但當我衰老,或崩壞時,我一定沒辦法辦維持這樣的狀態。所以我們一定要原諒張曼玉不演戲、原諒王菲不唱歌、原諒海明威晚年寫不出任何作品。」驀地名人榜連發,以為是拖眾人下水,卻其實是他從焦慮中提煉出的同理感受,「人生就是抵達巔峰後,持續走下坡的狀態。如果《鬼地方》已是我的巔峰,那接下來就是我的下坡了。可是,為什麼人不能走下坡呢?下坡也許有新風景,那個風景也不差。」
《鬼地方》連掄台灣文學金典獎、《文訊》雜誌 21 世紀上升星座小說獎等大獎,巨大的成功彷彿皇冠加冕,卻也讓陳思宏承其重,他感謝各方慧眼,認為作品有自己的命運,話鋒一轉,他卻更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暢銷小說家,「我超羨慕有人出版書之前就預期一定可以賣,這件事情很難達到,好想體驗暢銷的感覺。」白日夢發完,他隨即正色,「實際一點的話,我想成為跨國作家。我期待書出版之後,翻譯成不同語言,期待能收到不同國情與文化讀者的反應。希望在疫情之後可以跨國到不同國家參加不同文學獎。」
再一次,陳思宏又在歸返中期待下一趟遠行。他永遠在路上。
那年的佛羅里達,陽光熾烈。孩子們卻被黑暗吃掉。熱帶裡,一切變形。一樁死亡意外,讓好孩子變壞孩子。大家約定好竄改記憶,才能繼續完美無瑕──終究要學會說謊,才能撐起這美好的人皮。終究有一塊淨土,滿布該死的骯髒坑疤與橫流慾望。在病毒蔓延的 2020 年,一封遺書,邀請他們回到那該死的 1991 年夏天。
採訪撰文|董柏廷
一九八六年生,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政治大學華語文教學碩士學位學程肄。曾任《自由時報副刊》。
攝影|林子軒
場地協力|小青苑 Cyan Cafe
車輛協力|Zipcar
Zipcar 是源自美國的汽車共享品牌,有短時用車或偶有中長程旅遊需求時,可使用手機 App 隨時預約及取用車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