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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從一個地獄,到另一個地獄─顏忠賢《地獄變相》推薦序

by 朱嘉漢

這往往是人最後的希望,自己的希望,盡頭的善惡到頭終有報的……罪與罰,可能也只是他在精神病院度過晚年死去,成為自己的罪孽的囚犯。終於抵達自己打造鬼的迷宮的中心了。走入鬼的迷宮只是為了要了解他自己,鬼的迷宮為什麼會走那麼多路是有原因的,逃離不了鬼只是因為自己不想逃離……

 

鬼最後問他那個他其實始終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明明可以走出這個鬼的迷宮,但是為什麼只有你自己的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原因?」

 

「藝術終究不是法術,引魂是開天眼也是關天眼,甚至魂不用引也不用離的,魂無關你的解脫與解脫不了……」鬼對他說:歡迎來到「引魂」的最後階段。

    ──《地獄變相》〈引魂〉

閱讀顏忠賢的《地獄變相》,不由得想起法國作家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éline, 1894-1961)。但也許不是最為知名的《茫茫黑夜中漫遊》,而是他更晚期的作品,譬如《從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北方》。

最直接的聯想,是關於書寫語言的運用,兩者一樣使用大量的刪節號,如塞利納自稱「不願意把句子寫完整」。

在《地獄變相》的過多的刪節號「……」,讓原先已經超載的語意(光看此作的字數、意圖書寫的「全面」)更加超載,刪節號將更多不願言明且無法言明的事物。同時,也將原先曖昧不明的句子,以刪節號使之更為曖昧:像是句子沒有完成,語意無法確定,詞語無法說出。偏偏,無數的刪節號,貌似一種不完美、無完結的型態,卻是小說中最主要的「句型」,放逐在地獄的獨特文法。刪節號在此成為「完整」的符號,逗點的停頓與句點的斷,被排擠到一旁,讓位給刪節號的曖昧。整個書成為無法說完的句子,無法斷清的語意,放大來說,整本小說的段落之間、章節之間、四部與末部之間,皆是相同的方式,「刪節號地」連接(卻無法清楚接連)與區隔(卻無法爽快區分)。

刪節號的點毫不節制的衍伸,甚至在閱讀的視覺上成為閱讀間最難以忍受的如蟻般齧咬,在聽覺上成為失語的、結巴般的碎裂訊息。有意義卻不完整,無意義又隱藏訊息,語言的斷言、推理、分類功能潰散,同時畫面仍然在書寫中不斷生成。既構成「人間─地獄」的內容,更是展現形式:可怕的並不在於這些畫面與感受本身,而是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此斷斷續續,無窮無盡。

或是書寫中幾乎反覆使用的「一如」,讓一件事物,可以是另一個事物的象徵、比擬或註解。「一如」若是少數的使用,是個清楚的指示,大量、過量的運用,則讓一切認知失序。亦即,過分的喻詞(「一如」)運用,使得喻體與喻依失去了主客關係。

當然,這也是小說本身的自我隱喻機制了,整部小說乃是一個自身的內外翻轉。長期來看,從《寶島大旅社》以來的書寫皆是如此,只不過到了這裡,更加癡迷了。這時,已經不必大旅社,也無需大冒險,而是連綿的報廢品,無盡的爛尾樓,才是終極的建築體。

《地獄變相》在小說裡真正可辨的,是「地獄變相計劃」。這樣的策展,與其呈現給讀者作品,不如說是兩大冊的書寫,全是「關於」這個「地獄變相計劃」的發想、迷途、失敗、無力執行。《地獄變相》的矛盾在於,它的成立,在於這個小說本身的「去作品化」。必須從內裡,將「地獄變相計劃」的作品質素掏空,《地獄變相》一書才得以完成。

以結構而言,小說的安排其實相當穩固,以佛教中的「成、住、壞、空」,每部各有七個章節構成。「成、住、壞、空」猶如生命的「生、老、病、死」。要注意的是,儘管小說的文字與情節本身進行了無盡的破壞,不計代價的嘗試,然而在深沉的信仰與信念中,有超乎想像的純粹。小說作者的理性與感性,讓位給迷信,並堅持到底。於是弔詭的,最不可證實的迷信,由書寫所證實。證實了什麼?卻留在虛空,留在曖昧,留在那喃喃自語之中。

「成、住、壞、空」是階段,更是時間,以漫長的、折磨的(包括折磨作者、讀者,甚至折磨了語言本身)書寫,展現的是赤裸的時間本身,我們以為馴化的、同質化的、尺標化的、能經濟計算的時間,還原成本身。時間,本身是神聖的,不可碰觸的,而書寫者願以身犯禁,不惜毀壞身軀,碰觸時間本身,受其傷害,但也彰顯時間本身的力量。「成、住、壞、空」是時間,亦不是線性的,而是輪迴的,而是輪迴的。小說的每一階段,細看而言,每一則長或短的書寫,皆有其他階段的起滅。換句話說,當我們一路讀到最後,經過的不是一輪「大劫」,而是無數次的劫。

儘管作為讀者,不該混淆作者與角色,卻在這怪異的書寫中,我們見證顏忠賢如何化身為老道。以至於,最後的逆轉發生:此書的〈末部〉的三十六個鬼藝術家(這些數字偏偏又如此有意識地安排),更像是小說的本體,而之前的一切皆是排場與註解。

最後,回到那個被詛咒而被放逐的作家塞利納,昆德拉說,他「在這種經歷中人被完全剝奪了生命的排場」。在塞利納的眼裡,「妨礙人類臨終的是排場」。經歷過無盡的瀕死,亦見證過無數的死亡,塞利納明白,死亡其實無需排場,他得以剝除一切排場式的幻想,在世界的詛咒中,經歷最樸實的死亡。

《地獄變相》的一切自我展現又自我壞毀的排場,或是更長久以來的書寫,處理的,便是死亡。不論中間是否有過自戀、譁眾取寵、自我質疑、迷途,一切也在書寫的完成,毀壞之際,成空之際,如實地,在語言的林中路,思索臨終。

《地獄變相》
顏忠賢,聯經出版

在這部小說中,顏忠賢化身策展人老道,以唐朝畫聖吳道子《地獄變相》圖為引,試圖打造屬於我們當代「人間即地獄」的暗黑圖景。徘徊老廟怪廟、廢墟與爛尾樓,也逼視文明繁複盛極至搖搖欲墜之崖,凝視藝術、織物、建築,如壇城沙畫終將搗毀,深陷艋舺、東京、紐約、耶路撒冷、西藏、天葬島如涉流刑地;路途所遇盡是一個個泥菩薩、仙姑、鬼藝術家引路人。回望半生陌異之途的《地獄變相》,是以小說藝術所寫下二十一世紀的惡之華,或如老道所述,終究不免在回頭時荒誕發覺「藝術只是一碗湯」?

文|朱嘉漢
一九八三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寫小說與essai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時報,2018)、《裡面的裡面》(時報,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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