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魔藝術家與他的一千零一夜故事建築─顏忠賢 x 黃以曦《地獄變相》對談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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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只是關於藝術家如何活著,僅此而已。黃以曦在定義顏忠賢最新小說《地獄變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來歸納。由於台北國際書展取消,原定的對談改為線上舉行,在鏡頭面前,顏忠賢從文學觀念、藝術史、以及電影等等面向切入,講述這部最新的作品如何寫成。但即使他不斷從各種角度切入,黃以曦仍然說,這只不過是在說藝術家如何活著而已。
但黃以曦指出,這句話雖然簡單,卻實情並不如此。其實我們並不知道藝術家是甚麼,也並不知道活著是甚麼。而當讀者閱讀著八百多頁的《地獄變相》時,這部大量佔據著時間空間的作品,將使我們對於藝術家與活著這兩個概念自以為是的瞭解,全然被打破殆盡。《地獄變相》裡頭的鬼怪元素、引用的各類學科資料、甚至它書寫的方式,都衝擊著讀者的眼球與既有知識。
講座從顏忠賢提出兩個問題開始:我們為何要寫小說?又為甚麼要讀小說?這兩個問題其實顯出了作者大部份時間的創作焦慮。他憶述,他在大學教書已經三十年了,目睹整個小說的時代已經改變。過往他曾與學生提及經典的電影或大師,卻驚訝發現他們沒接觸過這些資訊,時間感越來越快,像《哈札爾辭典》般一生只寫一本書的狀態,已不復在。
《地獄變相》也好,《寶島大旅社》或《三寶西洋鑑》等等也好,都顯出了顏忠賢的藝術野心與一生只寫一本書的狀態全然相反,就算是說《三寶》是《寶島》的違章續寫也好,顏忠賢也在今次講座裡明確講到,《地獄變相》所採用的方法與前不同。如果用過往書寫的方法來寫,新書就會採用了條列式的、線性的小說結構,但今次顏忠賢卻不想使書變得通俗好讀,甚至連在第一人稱都設置了虛實不明的閱讀難關,這些混淆與複雜的關係,角色與鬼的關係就像不斷變形的異型。
在發想本書內容時,顏忠賢發現其實普羅大眾對於鬼魅也並不熟悉,或許甚至只停留在流行文化的層次,而沒有想及鬼魅與歷史和地方之間的結構聯繫。這種經驗就如同當他在大學教授藝術史時,學生們對於過往的藝術也並不瞭解,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層次。書寫《地獄變相》時最嚴重的焦慮,也使他反思「為何要書寫小說」的,正正就是當大家都不知道這些事時,該如何去寫,又該怎麼表達?
而這就是直至成書之時,顏忠賢仍未徹底解決的難關,當他要去跟別人解釋甚麼是地獄與藝術時,既怕人聽不下去,又怕跟讀者之間的理解有落差。於是在書寫的時候,他經常跟這次講座的與談人黃以曦討論。顏忠賢笑說,黃以曦既是他的辯護律師,也是心理醫生,是替他把創作觀念解釋出來的人。他們在通訊的時候,黃以曦建議他用藝術家的角度來書寫鬼魅和不同職業的人物,這能讓書寫的過程更為流暢。
黃以曦說,顏忠賢會在晚上通過電郵發非常多的故事給她,而這些通訊就是書的雛型。這些故事在剛開始讀時,也許都是些零散、或散落的材料,但當她越讀下去時,卻發現這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之間互相銜接又無限延伸。在《地獄變相》即將成書時她重看這些電郵,竟然產生了一種顫慄的感覺,因為那些不只是一些篇章,而是進入藝術家「活著的現場」。這本小說最為獨特之處是能夠看見一個「念」的形成,並且無限上綱,最終成為一部巨大體積的書。
顏忠賢已經完全走火入魔,黃以曦這樣歸納道,在書中的主人公非常用力與瘋狂地從事著創作過程,且經歷許多困難與問題,但這些情境與難關都是他自己所設定的。書中的世界並沒有向主角要求甚麼,也沒有一個現成的問題需要他解決,可以說,主角的時間感已跟世界脫勾了,但他仍然替自己設計了一個「繁花盛開的主題樂園」。那就像是VR虛擬實境,那世界並不是真的,但那卻比真實更真,所有的夢與鬼魅,恐怖份子與藝術家,都是精準設計好的,再也沒有不連貫性,沒有落差與跳躍。《地獄變相》裡這種溢出紙頁的蔓延感,使讀者虛實混淆,無所適從,卻又因其奇怪的詭異感而受吸引。
在這部小說中,顏忠賢化身策展人老道,以唐朝畫聖吳道子《地獄變相》圖為引,試圖打造屬於我們當代「人間即地獄」的暗黑圖景。徘徊老廟怪廟、廢墟與爛尾樓,也逼視文明繁複盛極至搖搖欲墜之崖,凝視藝術、織物、建築,如壇城沙畫終將搗毀,深陷艋舺、東京、紐約、耶路撒冷、西藏、天葬島如涉流刑地;路途所遇盡是一個個泥菩薩、仙姑、鬼藝術家引路人。回望半生陌異之途的《地獄變相》,是以小說藝術所寫下二十一世紀的惡之華,或如老道所述,終究不免在回頭時荒誕發覺「藝術只是一碗湯」?
文|沐羽
沐羽,現為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香港文學館線上媒體「虛詞」編輯。曾獲台北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等。作品結集中。
圖|李時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