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的文學以詩、散文和短篇故事為主。尤其是後者,在世界文壇、知識圈所引起的波瀾,至今仍然激盪。他的作品影響了許多人,而他也受到許多人的影響。翻開他的書,不難看到東西今古的名家與經典之名,或直接作為典故,或引其作品、思想特徵成為引申之義。這既顯出他在知識方面的博學寬闊,多少也向我們暗示著,想要以任何學派潮流框住他,並不容易。也許最方便的方式就是套上所謂的懷疑論;但方便並不等於貼切,以他的〈巴別塔圖書館〉(La biblioteca de Babel)為例,與其說波赫士從懷疑論觀點書寫,不如說他真正認識了人的局限與獨斷。儘管如此,他對未來的盼望,或者說,對知識亮光可能照透生命之謎的想像並未消失。在這短篇故事裡,他把宇宙比喻為一座圖書館。對一個圖書館員,而且還擔任過阿根廷國家圖館長的人而言,書可能是文化意義上一個最小的單位;對作家波赫士來說,書應該是他文學生命的血液,或者可以說,書就是他個人生命的隱喻。他曾謙虛又自信地表示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個好作者,但卻信是個優秀的讀者。從他的傳記來看,也許書就是他童年最主要的玩具。一九八五年有出版社邀請波赫士創設一套包括一百部經典的「個人圖書館」,可惜還差二十六本,他就過世了。但從這裡也可證明他這個「優秀讀者」之稱真的實至名歸。
不說他也曾為三十七部作品寫過序,他的博學,從他作品中就很容易可以發現。經常在一首詩裡就出現好幾個經典大師的名字;雖然有人說他喜歡掉書袋,但這不是重點,沒有豐富的知識,恰當運用的智慧,也很難成為一代宗師。重點是,在博覽群書之餘,波赫士在寫作上到底受了那些人的影響,吸收了什麼樣的養分來造就他的迷宮花園?這可以寫一部厚厚的專論。我們就簡單而直接地從他著作的表層來看,在他第一部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就可發現書與他寫作風格和思想的關係密不可分:
儘管我們都是
赫拉克里特的河水中的水滴,
我們的身上總保留有
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
──〈歲末〉(final del año)
聲同寰宇的沃爾特‧惠特曼。(可能是在一九二二年寫成並遺失了的詩〉(Línea que puede haber escrito y perdido hacia 1922)
年輕詩人波赫士直接把古希臘思想家赫拉克里特(Heráclito de Éfeso,西元前540-480)和美國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的思想特徵寫進詩中,這可算為他受影響的一種說明。至於他在一九六九年增添的短短〈序言〉中,所出現的幾個名字,包括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史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1850-1894)、惠特曼,以及西班牙的烏納姆諾(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阿根廷的費爾南德斯(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盧戈內斯(Leopoldo Lugones,1874-1938),再加上兩位曾任駐阿根廷大使的知音:西班牙詩人迪耶斯-卡內多(Enrique Díez-Canedo,1879-1944)和墨西哥作家阿封索‧雷耶斯(Alfonso Reyes,1889-1959),像這樣在他著作中出現的人物不知凡幾。
波赫士於一九七六年初版了一本《夢之書》(Libro de sueños),書中那一百多則的夢說,取自近百位作家或經典,而「夢」又是波赫士文學的重要主題,如此說來,到底是誰對他的影響較大?
他在《黃金的老虎》(El oro de los tigres,1972)〈序言〉中明白地說:「關於那些可能在本書中可以發現的影響……首先,那些我喜愛的作家——我已提及羅伯特‧布朗寧——;其次,是我讀過和重述過的作家;然後,是我從沒讀過卻了然於胸的作家。」那些可能影響波赫士的,雖說有三種,但凡他喜愛的、耳濡目染的,似乎都已融入他的心靈世界。像英國詩人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這樣被明白指出的名字,固然清楚,其他沒讀過卻熟悉且有影響的作者,真的也很難細數。在這部詩集最後一首,與詩集同名的詩裡,他借用了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詩〈老虎〉(The Tyger)中的「burning bright/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意象,以及愛爾蘭詩人作家史諾里‧司徒呂頌(Snorri Sturluson,1178-1241)的北歐神話和日耳曼英雄傳說詩集《小詩文集》(Edda menor)中神奇無限的「九夜戒指」,來襯托自己內心難以言喻的渴望:
喔,夕陽,喔,老虎
神話與史詩的光彩,
一縷更珍貴的金黃,你的秀髮
這雙手所渴慕的。
像這樣的例子,對波赫士來說已是一種習性,一種風格。在《創造者》(El hacedor,1960)裡,除了再次帶進赫拉克利特:
用一根柱子
在夏日投射的無情影子
或赫拉克利特看出我們瘋狂的那條河水
測量是恰當的
——〈沙漏〉(El reloj de arena)
還出現與〈黃金的老虎〉相似的方法討論「月亮」之名:
比那些夜晚之月更多的
我還可想起詩裡的那些月亮:
被施了魔法的龍月
給歌謠和克維多的血色月亮帶來恐懼氣氛
……
畢達哥拉斯用血(敘述一個/傳統)在一面鏡子上書寫
用一種苦讀的方式
詳細研究了不多的變化
在擔心盧貢內斯是否已經用過琥珀或沙子的強烈的恐懼下
……
他以近百行的十一音節四行詩,帶出包括西班牙大詩人克維多(Francisco de Quevedo,1580-1645)、古希臘哲人畢達哥拉斯(Pitágoras,西元前569- 475)、阿根廷現代文學先驅盧戈內斯(Leopoldo Lugones,1874-1938)等多位作家對月亮的描述方式,思想一個名與實、物與隱喻的關係:
我知道月亮或話語的月亮
是為我們複雜書寫
這種奇怪東西所創造的
一個字母,是多也是一。
……
是象徵之一
給人命定或偶然機運
以便榮歸之日或末日
可以寫出它真正的名字。
——〈月亮〉(La luna)
不管一個人被影響或被吸引的程度有多大,只要他一再提及或暗示某位作者的名字或其作品、思想的意義特徵,它必然是一種影響源。在波赫士的身上,除了其他經常被一再提起的名字像維吉爾(Publius Virgilius,西元前70-10)、但丁(Dante Alighieri,265-1321)、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聖經》、荷馬史詩、希臘羅馬神話、《一千零一夜》等許多影響源之外,莊子也有相當的份量。莊子的〈莊周夢蝶〉除了被收錄在《夢之書》,他還常在波赫士的詩文中出現,譬如一九七七年的《夜晚的故事》(Historia de la noche):
巴別塔和狂妄自大。
迦勒底人凝望的月亮。
無盡的恆河沙數。
莊子和他夢見的蝴蝶
……
萬花筒裡每一個阿拉伯花飾。
每次悔恨和每滴眼淚。
所有這些事都很明確
以便我們的手得以相遇。
——〈原因〉(las causas)
波赫士在思考這些存著奧祕的現象時,沒有忘記莊周夢蝶的故事,可見這對他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另外,在《密碼》(La cifra,1981)裡也有相同的例子:
我看著那根手杖。
想起那位夢見自己是隻蝴蝶,
醒來之後卻不知道是人變成蝴蝶,
還是蝴蝶變成人的莊子。
——〈漆手杖〉(Bastón de laca)。
除此之外,像英國劇作家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悲劇《帖木耳》及其中的的歷史人物、日本的和歌和俳句、印度佛教等等,這些既可說是影響,也可以說是對龐雜知識的再創造。這些不正反映了他「一切都是重寫」的觀點!當然,影響他最大的創造者,還是上帝。
文|林盛彬
一九五七年生於台灣雲林,淡江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畢業,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大學美學及藝術理論碩士,馬德里大學拉丁美洲文學系博士,淡江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暨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術史博士。曾任教於靜宜大學、輔仁大學,並曾任《笠》詩刊主編。現任淡江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副教授。出版詩集《戰事》、《家譜》、《風從心的深處吹起》、《林盛彬集》、《觀與冥想》、《風動與心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