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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波赫士短篇小說的藝術:符號與象徵

by 張淑英
設計|安比

波赫士的作品,正如他創作裡的元素:鏡子、迷宮、圖書館、面具、老虎……,常讓讀者掉入五里霧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也習於在作品裡寫序言或跋,解釋自己寫作的理由和文中可能的靈感和訊息來源。這個用意好比希臘神話裡的亞莉亞德妮,提供給鐵修斯一個線團,標註走過的路,以防在牛頭人身怪米諾陶的迷宮裡走失。鐵修斯成功地殺死了米諾陶,帶領其他進貢的童男童女走出迷宮。然而,序文或跋卻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困擾,複製了讀者原有的疑惑。這就是波赫士創作的藝術,,文本中有文本,不先釐清這些元素在他的作品裡的功用,或是他這些創作理念的憑藉,閱讀波赫士,猶如煉獄到天堂路途的折騰,而昇華淨化,則需漫漫╱慢慢領悟。

波赫士出身書香門第,父親Jorge Guillermo Borges是律師,也是哲學家;母親蕾歐娜(Leonor Acevedo Suárez)是英西文的翻譯家。波赫士從小浸淫在父親藏書豐富的書房中閱讀,一生更是依賴母親,母親九十九歲過世前,大約二十年時間(1955-1975)照顧眼盲的波赫士。波赫士比西班牙詩人羅卡晚一年出生,以羅卡在西班牙和多位詩人締造第二個詩的黃金世紀──所謂「二七年代」的盛世,不難理解波赫士一開始亟思耕耘詩文類的雄心壯志。然而在完成三本詩集出版之後,峰迴路轉,以奇幻文學的短篇小說成就他在文壇的影響力和聲譽:《世界惡名錄》(編注:另譯《惡棍列傳》)(1935),《永恆史》(1936),《虛構集》(1944),《阿列夫》(1948),《布羅迪報告》(1970),《沙之書》(1975),以出版時間觀察,前後各約十五年時間以這幾部經典開闢奇幻文學的新天地,除了西語領域,也影響了二十世紀重要的作家和思想家,例如保羅.奧斯特,魯西迪,艾可,即使法國的哲學大師德勒茲、傅科,也無法完全切割波赫士的影痕。

文學理論解讀二十世紀拉丁美洲文學時,常以馬奎斯的「魔幻寫實」概括了拉丁美洲和波赫士的作品,但兩者仍有其差異。英美文學和西語文學理論各家評析波赫士的寫作技巧時,又使用不同的術語,例如托鐸洛夫的「奇幻敘述」(真實與虛構╱夢境╱靈異),帕特里莎.渥厄的「後設小說」(自我意識小說),巴赫汀(書寫是閱讀前文本的行為,創作的文本是另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複製),羅蘭巴特的符號學和結構主義(能指和所指,以及符號的任意性),或是克莉絲提娃的「文本間性」(互文性),或是資訊用語「超文本」(Hypertext)……。這些論述都提點到波赫士的寫作藝術,也都有其共通的特點。

另一方面,波赫士執著哲學和宗教的探討,敘述風格和方法深受二十世紀初的「分析哲學」和毛特納(Fritz Mauthner,1849-1923)的影響,亦即,他們認為語言的表面具有隱藏的邏輯結構,一旦忽略邏輯結構,便會被語言的表面誤導。因此,波赫士在書寫風格上,更廣泛多樣地探討各種現象,辯證究竟是可以解決的哲學問題,或是語言表面假象的問題,時而並非要有一個具體的目標。此外「唯名論」(Nominalism)也是波赫士短篇小說中「形而上」的辯論。「唯名論」討論事物的概念(共相)與實在事物存在的關係,與其出現的先後順序。因此,波赫士常在作品中將人物物件或空間像紙張摺扇子一樣正面背面虛實並存的情境說故事

然而,即使邏輯和哲學上的詰問平添諸多閱讀的困惑,我們可以從一些波赫士最常使用的符號、語言、和象徵元素,解析他反覆探討的神話、神學和哲學的思維。波赫士生前最後三年,已全盲多年的人生大抵完成畢生書寫的恢宏,和作家費拉利(Osvaldo Ferrari)的頻繁對話,談文學論創作,變成他告別人世前的真誠告白。費拉利結集成兩冊的《對話:波赫士訪談錄》(Diálogos:entrevista de Osvaldo Ferrari a Borges),波赫士回應了他謎樣又引人入勝的鏡子、迷宮、老虎、武器……等等的象徵意義。

首先,鏡子的描述與功能,鏡子的平面可以複製影像,空間無限延伸,折射會使影像凹凸變形,用來詮釋身分認同,辨識或辯證孰為真孰為偽。這個功能也像水面(湖面),水的流動則會讓影像皺摺,讓身分模糊。鏡子,指涉生物的雙重性格和重複性,另一個我(alter ego)的概念;我永恆存在而其他都會改變

迷宮,是一個宇宙的意象,從渾沌之始迄今一直是個恆常的奧祕實╱虛體。宇宙是一個紊亂的空間,人處於其中常感困惑如陷迷宮。這也是人的焦慮,生活在一個無始無終的宇宙,無形的空間有時比繁複的建築構造更讓人迷惘,且受繁複的因素影響人的理性和感性:宗教的,心裡的,夢境的,實體的,視覺的,泛神論……,是一個永恆悸動的衝突。

老虎象徵時間。動物沒有時間觀,它們活在瞬間的永恆,活在當下,對過去沒有記憶,對未來也沒有意識,甚至對死亡無感。時間是屬於人類不屬於動物。動物這個元素,可以和讀者較不熟悉的《想像的動物》連結,這當中流露了波赫士對東方的想像和嚮往,我們隱約讀到和中華文化的陰陽五行以及色彩有些關聯,但是,當中有些錯亂,難以判斷是波赫士的筆誤或虛構。例如,紅老虎,代表地圖最高端,南極,南方,風格是火;藍老虎;代表東方,春天和植物;白老虎,指引西方,秋天和金屬;黃老虎,是主宰,位於中,統治其他動物,例如,中國在宇宙的中間。〈我最後的虎〉(Mi último tigre)枚舉了他偏愛的視覺圖像和文字創作:虎是「可畏的高雅」。

武器:波赫士的作品常常出現匕首,小刀,劍戟……或以「白色武器」集體敘述,雖然他在〈書籍〉寫到「犁和劍是手臂的延伸」,有指涉空間和假體的概念,但是,他另有一說:「讀者閱讀我的作品,將白色的武器說成是我創作的符號,別出心裁,這好比贈送我匕首一樣,那對我很有用處,我喜歡也非常感謝。」此處點到我們前面提到的波赫士書寫的風格和形式──符號的任意性原則。推敲其家族史,波赫士常懷念祖父輩的功勳,或高卓人的粗獷勇敢(武夫蠻性),因此,劍戟、匕首、短刀……,文本間也用在比喻男性的剛強與大男人主義。

波赫士的符號象徵,不僅在短篇小說中呈現,也都在詩作裡陳述,因此,讀詩再讀小說,反而更容易理解。例如,〈鏡子〉(Los espejos)一詩流露他對鏡子複製的幻象感到的害怕,也提示人對虛幻╱虛榮要隨時警惕。

我對鏡子感到恐懼
不只是面對它無法穿透的玻璃
既是開始也是結束,卻無法居住
那許多反射的不可能的空間

也像面對透明的水面的恐懼
在它深邃的天空
模仿另一個蔚藍
有時畫過一個不真實的飛翔
是倒影的鳥或戰慄的騷動
……
玻璃窺伺著我們。如果這寢室
四壁空間有一面鏡子,
我就不是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反影
在黎明時會悄悄地上演一齣戲
……

在〈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這篇,波赫士開門見山「我靠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幫助發現了烏克巴爾」。「鏡子是可憎的因為他們使人的數目倍增。」這篇短篇的「語言」部分是波赫士討論唯心論、唯物論和經驗主義的論述,「故事」則分為三部分:

  1. 發現(從鏡子聯想到百科全書有記載烏克巴爾)。
  2. 特隆的想像:百科全書沒有找到烏克巴爾的條目,卻從另一本一千零一頁的書發現特隆,敘述如真,存在為假。
  3. 後記:從一封信裡解釋前兩部分的現象,發現特隆是奧比斯.特蒂烏斯祕密組織(哲學家柏克萊George Berkerly等人)想要建立的理想世界,且為它編寫歷史,弄假成真,真實的世界竟然有虛構世界的物件。

從鏡子的借代延伸,真真假假分不清,變成一個迷宮。〈《唐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全篇雖沒有用鏡子當工具,但是敘述架構和〈特隆〉這篇如出一轍。

此外,《永恆史》裡的〈接近阿爾莫塔辛〉這篇,有一個副標題「用變換位置的鏡子進行的一種遊戲」,隱約已經暗示人物的身分「反映」。故事提到孟買市的大學生要去找尋阿爾莫塔辛,越接近他,神恩福祉就越大,結果最後尋人和被尋者合而為一,「一切只是一種反映」而已。〈接近阿爾莫塔辛〉用鏡子來解釋一人兩分身,而〈環形廢墟〉就用「夢境」來處理敘事:南方的魔法師在廟宇廢墟旁,想要夢見一個人,讓他變成真人。一番努力(神力)之後,他夢見一顆跳動的心臟,被夢見的人醒了,加入「真人世界」,且到北方的廟宇受人膜拜,但是魔法師想要告訴他,他只不過是個幻影。結果魔法師也是到了斷垣殘壁中,發現自己竟是別人的夢,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

奇幻文學裡「夢境」的運用,包括超自然的靈異(鬼世界),生死陰陽兩界同時發生的寫作,是波赫士以降拉丁美洲作家尋常使用的技巧。夢境可以延伸真實的情事,也可以讓假象的或荒謬事物,卻因為是夢中事而具有說服力,增益其可能性。波赫士的創作,也常借用猶太教中的「golem」(有生命的泥人,原物料有生命)的元素,〈環形廢墟〉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典型例子。此外,〈巴別塔圖書館〉裡有迷宮,也有鏡子:「宇宙是個圖書館……;門廳裡有一面鏡子,忠實地複製表象;……圖書館是個球體,它精確的中心是任意六角形,圓周是遠不可及的」,波赫士分析解釋宇宙的影像是無限的。〈沙之書〉裡沙漏的時鐘和書籍,跟鏡子有同樣的象徵:無始無終。《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波赫士最喜愛的小說和標題,如果用「10—01」的數字表示,就是鏡像反映和無限延伸意涵指出了這個說故事和夜晚無止境循環複製的可能

〈歧路花園〉是被討論最多的波赫士的經典作,融合了時間、迷宮、鏡像、歷史對照的佈局,寫成偵探小說的類型。故事用兩個平行空間鋪陳,延展出迷宮和時間的語言對話:一次大戰英德對峙是一組;大戰歐史作者哈特vs.青島大學前英語教授余尊;余尊和魯納伯格(德軍間諜)vs.馬登(英軍);余尊vs.漢學家艾伯特;艾伯特vs.崔本(書和迷宮的作者,余尊的曾祖父),艾伯特人名vs.艾伯特地名。艾伯特作為一個研究迷宮和時間的漢學家,沒有從迷宮的謎拯救自己的性命,因為迷宮有無限可能。余尊「對著鏡子裡的我說再見」,成功地用了複製的名字完成間諜的使命,在不可挽回的時間中懊悔不已。

在波赫士總計將近百篇的短篇小說中,我們也看到波赫士循環複製自己的風格和自我互文的書寫,變換的元素可能是歷史和人物,不同的宗教,地理區域,不同的前文本(引用已出版的作品為佐證)和超文本(他自己的辯證和虛構的資訊),他找到自己書寫的邏輯,彙整浩瀚的知識,讀者卻感受到鋪天蓋地的百科全書式的文獻難以消化。但若了解他在語言辯證和故事鋪陳兩條線中的寫作執著或藝術,將哲學和文學釐清,閱讀波赫士應可怡然自得了。


文|張淑英
現任清大外語系教授。二○一九年八月起自台灣大學外文系借調。馬德里大學西班牙&拉丁美洲文學博士。輔仁大學西文系╱西研所學士、碩士。曾任台灣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二○一三至二○一九擔任台灣大學國際事務處國際長。二○一六年膺選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榮銜。現為《英語島》、《人間福報》專欄撰文。學術專長為當代西班牙、拉丁美洲文學。近年專注旅行文學、流浪漢小說、飲食文學、情色文學、黑色電影、中西筆譯等研究。西書中譯作品《佩德羅.巴拉莫》、《莫雷的發明》、《亞卡利亞之旅》、《杜瓦特家族》,以及北島的《零度以上的風景》西譯等十餘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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