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Argentina)國名取自拉丁文「argentum」,係白銀之意,這個詞最早出現於一六○二年的一部史詩《阿根廷與征服拉布拉塔河》(La Argentina y conquista del Río de la Plata),作者為一名西班牙傳教士。其實,拉布拉塔河(Río de la Plata)是由兩條河所匯集的一個寬大河口,而非河流。顯然,無論「阿根廷」、抑或「拉布拉塔」,征服者冀望掙得名利,腦海縈迴著白銀幻影。然而,阿根廷並未蘊藏銀礦,也缺乏其他礦產,拓殖者於是放眼遼闊的草原,以畜牧業為生,建立了富庶的草原經濟,並孕育出高卓(gaucho)文化,而這曾遭鄙視的牛仔文化竟然影響了文學、音樂與藝術。
十九世紀末葉以降,阿根廷儼然《聖經》裡神所允諾的新天新地,湧入不少歐洲新移民,富人與窮人、南歐人與北歐人,沿著「白銀河」進入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成了「港都人」(porteño), 共築城市命運。彼時,全國有四分之一的人口,居住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為了因應日益成長的經濟,政府建設交通運輸網,興建現代化港口,布宜諾斯艾利斯搖身一變,成為美洲的第二大城,僅次於紐約。
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出生在欣欣向榮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人起初居住在市中心的小房子,後來因妹妹即將出生,而搬至城北一處以義大利移民居多的普通社區,波赫士一家人的房子是社區內少數的兩層樓建築,屋內還有一間比擬圖書館的書房。波赫士的祖母是英國人,如此血統出身決定了他的童年教育。在家,他接受歐式教育,先學習英語,之後才是母語西班牙語,也兼學法語;他大量閱讀歐洲經典文學,並浸淫在《天方夜譚》等東方書寫,想像力隨著文本遨遊東方,日後在他的作品裡不難窺見阿拉伯世界與中國文化的論述。在外,街坊鄰居時而以跳探戈為樂,時而持刀械鬥,喧嘩的街景爾後出現在波赫士的作品裡。亦即,波赫士自幼游移在書房╱街道的空間對比;坐擁群書,想像寰宇;漫步市區,觀看人生。十五歲時,他隨著家人遊歷歐洲,培養宏觀的國際視野,二元空間對比擴大至本國╱外國的異己對照。
旅歐期間,恰巧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波赫士一家避居瑞士,同時令他冷靜並重新閱讀德昆西(Thomas Penson De Quincey,1785-1859)、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1797-1856)、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等人的哲學思想。一九一九年,波赫士一家轉往西班牙,波赫士於是積極參與當地的文學活動。去國多年後,波赫士於一九二一年返回阿根廷。一九二○年代的阿根廷,正如其名,名列世界十大富庶之地,社會菁英時常赴歐洲度假,闊綽奢華程度羨煞了歐洲人,巴黎社交圈甚至將阿根廷人視為財富的代表,而流傳著一句用詞:「如此富裕儼如阿根廷人」(Tan rico como un argentino)。
一九二○年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散發出歐式風華,被譽為南美洲的巴黎,書店、咖啡廳林立,阿根廷不只有財富,也散發文化氣息。處於阿根廷文學的轉型期,波赫士初試啼聲,投入詩及隨筆的創作,作品揉合了真實與想像,文字宛如鏡子一般,反射出真實的「我」。波赫士先後短暫創立了《稜鏡》(Prisma)與《船頭》(Proa),意圖藉這兩本文學雜誌傳遞歐洲的極端主義。隨後,他為《馬丁.費羅》(Martín Fierro)撰文,加入《馬丁‧費羅》編輯群的「佛利達派」(Grupo de Florida),與「博艾多派」(Grupo de Boedo)形成強烈對比。的確,「博艾多派」成員以左派居多,創作主題著墨於社會底層,而「佛利達派」的作家則屬上流社會,關心精英文化與世界主義。
「佛利達派」與「博艾多派」爭辯不休,經常在其所屬的雜誌社、或出版社聚會,風格截然不同的兩種文學流派,反應出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年代。咖啡廳亦是文人喜歡談詩論藝之處。波赫士經常於週六晚間到珍珠咖啡廳(Café La Perla)與朋友聚會,聆聽作家馬賽多尼歐.費南德茲(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難得開口的論述,無形中視馬賽多尼歐.費南德茲為創作導師。波赫士也不時到朵托尼咖啡廳(Café Tortoni),參加由畫家貝尼托.金克拉.馬丁(Benito Quinquela Martín,1890 -1977)在一九二六至一九四年間所成立的藝文沙龍。自一八五八年開張至今,朵托尼咖啡廳依舊門庭若市,被評為全球十大咖啡廳之一,吸引了各國觀光客不遠千里而來,喝一杯香醇咖啡,啜一口濃郁熱巧克力,嚐一口香脆的炸油條(churro),享受那凝固於昔日的繁華時光,彷彿瞥見波赫士等人的身影。
一九三一年,出身貴族世家的維多利亞.奧坎波(Victoria Ocampo,1890-1979)創辦了《南方》(Sur)雜誌,由波赫士負責編輯工作。維多利亞.歐坎伯本身文學底蘊豐厚,頗具國際觀,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文化界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她以創新多元的方式經營《南方》,為阿根廷藝文界奠下重要里程碑,並在一九三三年以「南方」之名,成立出版社。《南方》發行於南半球,其雄心卻儼然一支箭,射向無窮的國際。《南方》在維多利亞.奧坎波去世後仍繼續發刊,直到一九九二年才停刊,刊登了無數國際知名作家、藝術家的作品,當然包括波赫士的文章。
一九三○年代的波赫士拋開極端主義,也不追隨魔幻寫實主義,而在虛幻意境裡淬煉出自己的寫作風格,誠如他刊在《南方》第五期的文章〈敘事藝術與魔力〉(El arte narrativo y la magia)所述,惟有透過魔力作用,書寫才能真誠表現主體,於是他開始走向奇幻小說創作。一九三八年是波赫士的關鍵年。那年,波赫士因視力退化而意外跌倒,頭部嚴重受創,被送醫開刀急救。這場意外和即將失明的威脅,讓波赫士懷疑自己,而於翌年寫下短篇故事《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Pierre Menard, autor del Quijote),藉以冷靜自己的思緒。
故事主人翁皮埃爾.梅納爾生前有意重新創作《吉訶德》,然而,他費盡心思,從不同角度切入,但所寫出來的內容彷彿鏡中影,與原著一模一樣。這篇故事開啟了波赫士式的敘事風格,充滿虛幻、形上學、藝術的創作語言。接著,波赫士陸續出版《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歧路花園》(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巴別塔圖書館》(La biblioteca de Babel)等小說,名聲也跟著扶搖直上。
一九二○至一九四○年間,堪稱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年代,波赫士參與了兩大文學流派的爭辯,在咖啡廳的煙霧中朗讀詩歌,穿梭在南美花都的大街小巷,以夢、鏡子、迷宮、動物、數字、圖書館等意象,在混沌中找尋一絲光明。
文|陳小雀
淡江大學西語系、拉丁美洲研究所教授、淡江大學國際長。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哲學院拉丁美洲研究博士,現任淡江大學外語學院院長。專研拉美文學與文化。學術工作之餘,不時探訪拉美,足跡遍及拉美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