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到巴黎探訪「故」人⋯⋯一八六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早上十一時許,波特萊爾病逝於巴黎西北郊夏約一帶多姆街一號的杜瓦爾醫生(Docteur Émile Duval)療養院;畢生最愛的母親隨侍在側。是年九月二日,下葬於蒙帕納斯墓園歐畢克將軍家族墓穴,與他最討厭的繼父合葬一處,不過還好四年後,他最愛的母親也殮葬於此,長相左右。
波特萊爾之墓位於蒙巴納斯墓園第六區的北邊大道(Avenue du Nord)和第十五區的西邊大道(Avenue de l’Ouest)交界處,雖然相當好找,但是十分普通,整體「造型」走十九世紀流行的新古典款式,墓碑背面則刻有Consession àperpétuité, N°3621857(永久使用,一八五七年第三六二號)的字樣。
原來巴黎的公墓分臨時、十年、三十年、十年、永久,四種使用方式,因使用期限長短,收費各有不同。一般墓地以兩平方米起算,每多使用一平方米再酌予增加費用。只不過現在因為「亡口眾多」,所以永久使用的情況極為罕見。快超過使用期限,家屬又遲遲未進行相關程序,公墓管理部門就會在墳墓邊上立上一塊牌子予以提醒。
墳墓上方總擺有仰慕者送來的鮮花,以前有地鐵票的時候,大家習慣擺上地鐵票,自從改成Navigo後①,如今則可看到Orly Bus②車票等各式票據……甚至還有一小篇詩人的篇章,這一天,我看到的是〈信天翁〉的節譯,想必是一位大陸朋友擺上的。
波特萊爾安息地並不起眼,倒是位於墓園第二十六和二十七區間的紀念墓雕(cénotaphe)頗具巧思,乃至於許多不明究理的「粉絲」誤將這邊視為是波特萊爾的長眠之處。
自一八九二年八月起,波特萊爾委員會便開始討論要幫波特萊爾蓋座紀念墓雕,原本決定委任雕塑大師羅丹承製,並將立於盧森堡公園內,豈料幾經波折,經費始終沒有著落,該案遭到延宕,這麼一拖就拖了十年。一九○二年二月,委員會終於達到共識「感謝荷西•德•夏爾默瓦(José de Charmoy)先生基於對《惡之華》作者詩人之仰慕,無償提供作品」,同年十月二十六日週日下午,夏爾默瓦的墓雕高高豎立在蒙巴納斯墓園橫貫大道(Avenue Transverale)走到底的第二十六和第二十七區交叉處。
事實上,夏爾默瓦基於對詩人的仰慕,從好幾年前便自發創作這尊墓雕,取材靈感來自於詩人的數幅畫像,最後選擇以「埃及木乃伊形式來表現詩人」,從而做出「一尊象徵性的紀念碑,透過難解符碼,盡數道出波特萊爾最具代表性的一切」。
根據二○○七年索邦大學出版的《波特萊爾雕像之爭議(一八九二年八月至十二月)》(La querelle de la statue de Baudelaire (aoûtdécembre 1892))一書,可以看出當時不少藝文界人士對這種創新設計予以讚揚:記者兼文學評論家阿爾芒・普列維爾(Armand Praviel)就表示「這種光怪陸離、令人毛骨悚然的紈褲風格絕對能討這位怪異詩人開心」;詩人攝影家艾蒂安・查爾斯(Etienne Charles)則因「看到波德萊爾長眠於其盛讚謳歌的死亡中而感慶幸」;作家暨藝評家埃米爾・塞德恩(Emile Sedeyn)則認為這尊墓雕「整體大膽,(略),強而有力且刻意凸顯的簡樸風格,裝飾意味雖濃卻不失低調節制的組合構成,令人印象深刻,造成強烈悸動」。
然而,夏爾默瓦顯然自知這尊象徵意味濃厚、技法粗略不求細節的紀念碑,公眾有可能無法了解,故而特別說明創作理念:「緊貼公墓圍牆,設有一尊全身纏得緊緊的臥像,瘦骨嶙峋的吸血鬼從他身上展翅而起;吸血鬼上方則看到『沉思者』的身影,他雙肘撐著石碑,雙手握拳托住下巴,臉部表情豐富,我盡可能表現出他在思考、勉力、遐想,腦部雖強烈激盪,卻無比苦痛。」
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夏爾默瓦,後來還承製過巴黎東郊文森森林裡的貝多芬雕像,而同樣位於蒙巴納斯墓園的聖伯夫紀念墓雕也是他的作品。
編註:
①意指The Navi go Découverte pass,巴黎的電子交通票卡。
② 往返於奧利機場及巴黎市區的巴士。
繆詠華
《長眠在巴黎》、《巴黎文學散步地圖》作者(繁體字版由貓頭鷹出版,簡體字版由北京中信出版)。中英法文譯者:現有《天上再見》、《小王子》、《懸而未決的激情莒哈絲訪談錄》等譯著二十餘部;北美館及香港電影節、金馬獎、台北電影節等影展文本及字幕翻譯。
◆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9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