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打算要買房子的時候,去了一處捷運尾站的附近看房子,那裡最大的賣點是有某個超大型企業體總部與工廠進駐,光是提起這家公司的名字,就好像使那地方閃閃發光似的,原本少人居住的郊區,規劃得相當完善,景色寬闊,街道新穎,生活機能日漸強化,非常適合首次購屋的青年小家庭。房仲業務員這麼侃侃而談,在他乾淨涼爽的冷氣接待室裡,戶外令人面目身肢黏膩漬汗的炎夏離得遠遠地,腦中不禁浮現了美好新居生活的景象。或許怕我還不夠心動,業務員接著說:「這裡因為有很多外勞,所以價格上比較便宜。」「不過晚上他們都會被關在廠區裡,所以很安全,不會有問題。」像是又怕我太擔心了,他刻意開朗地說,「我們公司有規定,如果哪個地方有外勞的話,一定要告知客戶喔。」
就像是否為兇宅、地震受損、下雨漏水或「嫌惡設施」一樣,「外勞」在那家房仲業者裡是一種對客戶的「必要告知的規定」,也就是說在房屋買賣市場是必要的商業行為,並不僅是房仲業者單方面覺得應該這麼做,而是必定有許多買房子的人有這樣的需要才會產生的。我想起更早之前,我曾為某本雜誌採訪過「外籍新娘」的仲介業者,他說明如何保證她們是處女、如何訓練、如何便宜,也對我說:「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幫你量身訂作喔,大學中文系畢業的⋯⋯」
同樣是幾年前,一位檢察官看到台北車站「外勞」聚集,說了:「台北車站已被外勞攻陷」「政府再不處理,有礙觀瞻」等話,而最近有政治人物失言的「瑪麗亞」新聞,則提醒了我們,即便現在不說「外籍新娘」而說「外籍配偶」或「新移(住)民」,不說「外勞」而說「移工」,但在玩笑之間,在日常生活之中,在商業行為裡面,那根深柢固的什麼直到今天還是廣泛地存在著。
小時候,我們那個以「本省人」為主的郊區集合住宅,也混住了許多不同族群的人,明明是很好的鄰居、同學,平常相處愉快,但私下開口就是:「客婆」、「老芋仔」、「蕃仔」、「外勞仔」,我因為長得又黑又瘦,有幾次被同學叫「蕃仔」和「外勞仔」,還氣到流淚,跟人家打架。即使到現在,我都不相信自己能片刻皆不動搖,不會突然憤怒或譏刺:「啊,他們就是×××才會這樣!」那根深柢固的什麼,使我不敢侈言眼中未來的世界會有多麼大同美好,坦白說,我也不太相信正在讀這本雜誌的您能多麼義正辭嚴。
這次專輯並沒有高度專業的文學性。當然有許多專家、東南亞文化的工作者為我們撰文、座談、採訪,您可以讀到從台灣這邊看出去的東南亞視角,但更重要,您可以讀到在我們身邊,國籍不同、身份殊異的東南亞寫作者,如何在筆下素樸地展露心緒,呈現台灣或各自的家鄉與人們,用文學語言告訴我們一些陌生的事情,經由我們熟悉的文學方式,使我們可以理解他們更多。
不對,事實上是理解我們自己更多,以便映照我們常常自以為了不起的可悲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