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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熱同志文學史|《斷代》 找自己的酒 ──專訪郭強生

by 翟 翱
郭強生

雨夜孤燈誰都怕,不如來吧裡打發時間也好。老七這店裡別的沒有,就是卡拉OK歌曲比任何一家吧都多,二十多年前的陳年金曲他都保留著。在別處找不著的記憶,適合在又冷又雨的夜裡來他這裡重溫。
──郭強生《斷代》

夜晚還年輕,因為我們在晚上十點的六條通。郭強生帶我們踏入他熟悉的卡拉OK同志酒吧「Along」。推開門,只見一位客人,唱著沒有聽眾的歌。我們坐下,曲畢,正好為他鼓掌。此刻的酒吧一半是喧囂,一半是孤寂──夜晚會帶來更多的寂寞與騷動。酒吧主人──按照同志圈內的標籤分類原則,應該是「優熊」吧──熟稔地接待我們。

這裡沒有難言之隱

文學與供人享樂的卡拉OK吧,有何關係?正是因為郭強生的《斷代》以同志酒吧為故事場景,帶給我們有別於時下的同志故事。然而讀過小說的人,當可理解郭強生描寫的同志酒吧跟當前年輕同志出沒獵豔的場所,距離有多遠。八○年代的同志酒吧,聽起來簡直像是腔棘魚之類的活化石。在郭強生眼中,它們又有什麼不同呢?

「過往的同志酒吧與現在的差異當然很多,最明顯的就是現在非同志也會出沒在同志酒吧,彷彿沒有芥蒂。然而,過去可說的『故事』比較多,我感覺同志文化在消逝中,同志的「正當性」已然拍板定於一尊,自我與彼此的摸索已結束,酒吧文化也正在萎縮,因為年輕人多在網路或軟體上交友了。」郭強生這樣談同志酒吧的今昔。

同志場所開開倒倒,風水早已換過一輪(其汰換速度之快,連《斷代》中提到的「Jump」都早已消失,就連「Funky」也成明日黃花)。儘管如此,仍有不變之處,那就是──卡拉OK文化。不過郭強生說,現在年輕人來這裡唱卡拉OK,還是有點那麼「不同」:「年輕人不忌諱唱功,拿起麥就是一陣唱,以前的Gay用唱歌來表達內心的幽微。就這點來說,我覺得很多的酒吧因此少了故事,少了不為人知的心情。」「以前的Gay都有一首拿手歌曲,那是屬於自己的歌;透過歌曲,沒有難言之隱,沒有說不出的故事。」我想到了我們進門時,那位沒有聽眾的客人,他當是郭強生這句話的知音吧。我們當時給予的掌聲忽然有了更多意義。

郭強生

(王志元/攝影)

在酒吧看見不一樣的同志

在《斷代》裡,郭強生虛設了一個很真實的酒吧──「MELODY」,成為許多同志排遣心事之處,甚且連「死後」都徘徊不去。「MELODY」收納傷心人,承載故事。對作者郭強生來說,這些條通裡的酒吧,其意義是否也相同呢?

「我對條通裡的吧都很熟,老客人隨店家移來移去,其實都是同一批。我挑酒吧有個習慣或者說祕訣,那就是吧檯越長的我越喜歡,因為吧檯提供的是真正喝酒的位置,在那裡人們──即使完全陌生──比較容易談天、舉杯。」

「酒吧,最簡單來說,是一個特殊的空間,在這裡發生的事只能留在這裡存活。就我個人而言,同志,則是讓我得以見到形形色色人物的身分,我出入這些地方,老年時會記得的是對這些人物與酒吧老闆的記憶。」郭強生說如此談及酒吧對他的意義。

酒吧供人尋歡作樂,也吞吐傷心人,郭強生則認為一個人來酒吧,更容易接收到其他人的故事。然而,這些故事不是作為談資,而是「從中理解『我』跟他們有什麼不同──同志也有許多不同,我想知道『同志』究竟是什麼?」

郭強生

(王志元/攝影)

同志文化消失中?

同志運動看似風行草偃,這些「運動」得以告訴同志:「你不孤單。」郭強生卻認為同志文化正在消逝。在此,郭強生把他對同志的想像與消逝的酒吧文化疊合了──「我習慣漫遊在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即可見又不見的空間,或者說,那是在所謂的正常與非常之間游移,然而現在是商業邏輯、運動群眾主導,你很難在某個界線中來回,你被迫選擇其一。我身上最Gay的部分,就是活在那若隱若現的氛圍中,可以隨時隱形。」

「同志二字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迂迴的美學,它不斷向我揭露,身分是怎麼被建構出來的。同時,我認為同志是一個提供人喘息的『空間』,某方面而言,它是給所有人用的,被主流排擠的人都可以到這裡來,對我來說,現在的狀況有點像是同志不需要這個空間,而跑去跟異性戀擠了。如果真是這樣,關係中門不當戶不對的情形就不會再發生了,因為大家同享一個門戶;我們失去了看到自己的機會──在與自己非常不同的人眼中,我們才得以看到最真實的自己。現在大家一味往各式的主流靠攏,追求標籤化,造就了樣板,只會宣傳所謂的『優質』。」「三十年前各花入各眼的時代已過去。」郭強生如是作結。

顯然,在郭強生眼中,同志應該有各種顏色,不只是彩虹,有各種需求,是許許多多的個體,不能以同志歸一;「我們必須時時記住:『運動是政治動員,還是個人選擇?』運動是階段性的,不會給你人生的答案。」郭強生在《斷代》裡呈現了更複雜的同志之愛,並非正面的述說愛情,毋寧更像是在解剖它──看看「愛」裡頭到底是什麼。何以擁有這樣的角度?郭強生說:「從一開始我就脫離了主流,可以說我是那裡摘點這裡摘點,在煉我自己的草藥。如同喝酒,你必須找到『自己的酒』,不是看到誰喝什麼就跟著喝,就像我不喜歡喝啤酒,總覺得啤酒要冰不好,威士忌慢慢喝,我反而不容易醉。」是了,出來混出來跑趴,也要知道:酒,也是要跟隨自己的;自己的酒,自己的人生。幾年前我因為《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的出版,有機會採訪郭強生。當時正值伴侶盟提出「多元成家草案」之後,曾就此詢問過他的看法。我非常好奇,今天又正逢民法修正或說婚姻平權運動之時,不知道他的看法是否依舊?

關於這點,他說:「婚姻平權,如果就反歧視而言,我是支持的。然而,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跟同志該選擇怎樣的人生無關。我沒辦法為所有的同志講話,也不想別人來告訴我該怎樣過人生。就我而言,不要不誠實、不要欺騙,可能曝於受人歧視的環境之時,『儘可能』讓人看到自己的真實面。」

郭強生

(王志元/攝影)

 變形的愛才是常態

 《斷代》敘寫風華在八○年代,現今已飽經滄桑的同志。在現在這個時空,《斷代》的書寫對象更顯意義。

對郭強生而言,這本小說是在試圖談「真實的人的故事」。然而他也表示:「就時空上,《斷代》或許可以接上《孽子》,但我們又要問:哪一本文學中可以看到真正的同志呢?我鼓起勇氣寫這個題材,是選擇了一個書寫對象,是想跟一個世代對話。其中很多問題都是我想問的,例如為何同志為什麼這麼怕娘,同志相愛的形式又是什麼?我們對於愛的認識從何而來?我必須說,主流對愛的界定是刪節版的,人們不會告訴你愛充滿扭曲、變形、黑暗。」

「請告訴我:『愛是什麼?』」最後,郭強生對我丟出這個問題。不過我有另外一個問題想問他。主人翁小鍾染上HIV──通過一個略帶警誡意味的情節,最後更因HIV不得不「苟活於世」。我不禁想問:「為什麼是HIV?」或者說,在現今醫療水準下,小鍾有必要因為HIV活得如此不成人形嗎?

此時郭強生想抽菸,我們走出了酒吧,點起菸後他說:「作為作者,我不用朝向政治正確,或者特定方向。我們很難宣稱HIV不再使人可怕,即使是現;我們身邊依然有HIV感染者,我呈現了一部分的觀察。」一對爛醉的男女正好走過,我不禁想他們與我們的距離有多遠。

關於《斷代》與它的時空,郭強生這樣作結:「我一直在尋找屬於我個人的語言,一個講同志故事的聲音,在《斷代》裡,我自認我成功了。」時刻已過十二點,路上的男女更多了,夜晚藉由夜行之子宣告它的年輕。郭強生說他還要再唱幾首。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 士,目前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曾以《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長篇 小說《惑鄉之人》獲金鼎獎,《夜行之子》入圍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散文《何不認真來悲傷》獲 四十屆金鼎獎文學圖書獎。最新長篇小說作品為 《斷代》(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家系列)。

翟翱
現任報社編輯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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