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著手翻譯的書,是史考特.費滋傑羅的作品集《我所失落的城市》。這本書於一九八一年推出,那是在我以小說家出道不久時。從那之後,我一邊寫著自己的小說,一邊斷斷續續埋頭翻譯費滋傑羅的小說,編譯了幾本短篇集,還譯了一本長篇小說《大亨小傳》。
《我所失落的城市》在日本發表時,只有少數費滋傑羅的作品被譯出來,其中多數已經絕版。將他的作品介紹給廣大的日本讀者,成為身為翻譯者的我重要的任務之一。雖然對翻譯技術還沒有充分的信心,熱情仍推著我向前邁進。
如今,費滋傑羅的名氣和評價都比我最初翻譯時提高許多,他主要的作品也大多能輕易買到了。無論是《大亨小傳》或十篇左右的短篇小說,都被視為美國經典文學,讓不少日本讀者捧讀。這真是可喜的事。
但這些「被捧讀」的費滋傑羅作品,多半寫於一九二○年代,也就是所謂「爵士年代」,他的寫作全盛時期。他在一九三○年代,尤其是到了後期所發表的作品中,除了例外的那一篇,似乎不怎麼被關注與閱讀。一九三○年代後半相當於費滋傑羅的晚年,但他去世時才四十四歲,所以「晚年」的說法或許不是很恰當。因為本來四十幾歲,以小說家來說應該正處於狀態絕佳的時期。
不過,由於他在一九二○年代的活躍程度──無論是在工作上,或私生活上──實在太精彩了,三○年代以後的費滋傑羅,怎麼樣都感覺自己過了全盛期,正進入衰退中吧(而且世人大概也是這樣看待他)。無論人氣或實力,都已被曾是後輩的作家海明威超過了,而且差距逐漸拉大。這種焦慮,加重了他的「衰退感」。此外,妻子塞爾妲患了精神病,反覆住院、出院也讓他深感挫折。於是他開始酗酒。酒一喝,人也變了,在酒精的侵蝕下,即使提筆也無法捕捉所思所想。
費滋傑羅是那種以日常生活經驗為核心,發揮想像,從中創作出小說的作家,一旦實際生活失去重心,消沉下去,作品便相形失色了。當他和塞爾妲共度著正面快樂、多彩多姿的生活時,兩人一同看到彩色的世界,從中產生創作的能量。失去了塞爾妲──他的另一隻眼,對他構成精神上重大的損害。接下來到底要寫什麼才好?必須重新振作起來才行……他心中這麼想,卻困難重重。加上沉重的負債(塞爾妲的醫療花費龐大),他必須一邊和自己頑固的酒癮纏鬥,一邊獨力扶養可愛的幼小女兒弗朗西絲。
讓我們試著依序追溯他一九三○年代的人生。
一九三○年春天,夫婦倆旅居歐洲,塞爾妲開始出現精神異常。由於太專注於跳舞,失去了正常的認知能力。據說塞爾妲的家族本來就有心理疾病遺傳史。史考特帶塞爾妲到瑞士的療養院去就醫。(這後來成為《夜未央》開始的舞臺)。
一九三一年,塞爾妲從瑞士的療養院出院返美,回到故鄉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為了解決經濟的窘迫,史考特短暫去了好萊塢,擔任電影編劇。當時的經驗,讓他後來寫了〈瘋狂星期天〉。這段時期,他為了錢(不得不)開始幫商業雜誌大量撰寫輕鬆的短篇文章。
一九三二年,塞爾妲在家鄉蒙哥馬利病情暫時回穩,但二月再度復發,住進巴爾的摩的飛利浦療養院。這次史考特陪塞爾妲搬到巴爾的摩,和十一歲的女兒一起住了一段時期。同時盡心竭力地繼續寫著長篇小說《夜未央》,但願這本小說能讓自己再度成為美國文學的領航者,生活上的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吧──懷著這樣的期待,史考特自我鼓舞,勉強支撐著度過苦境。
一九三四年。塞爾妲的病況惡化。與此同時《夜未央》出版了,然而這本書幾乎沒有引起世人關注,就那樣出版後就消失了。不但銷路不好,還被海明威大肆批評。從此史考特認為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更加灰心。在撰寫重要作品時酗酒,這件事直到最後他都深感後悔,反覆想著如果那時候不喝酒……就好了。
《夜未央》在作者死後超過十年才被重新肯定,被賦予美國文學經典名著的光輝地位,可惜當年的費滋傑羅並不知道將來會有這樣的殊榮。
這個時期雪上加霜的是,史考特被診斷出結核病(幸虧不是重度),只得輾轉在北卡羅來納州各處靜養。一邊懷著不滿足的心情調養身體,一邊盡力戒酒過著黯淡的日子。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開始寫〈崩潰〉三部曲。那是整體文風黑暗,卻散發著獨特優雅氣質的隨筆。文章沒有衰弱感,反而生氣勃勃──他到最後仍保有那高明的創作力,同時也精巧地反映出他內心深處的某種自豪。
一九三七年後半,為了讓生活從新出發,史考特再度移居好萊塢,認識了好萊塢的專欄女作家席拉•格拉姆(Sheilah Graham),和她一起生活。費滋傑羅在她的幫助下,終於戒掉酒癮,繼續勉強做著寫劇本的工作。一九三九年,他開始執筆新的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影壇大亨》(The Last Tycoon),心中湧現「好,我應該還能寫下去的」的期許。
只是,那本小說未能完成,史考特就心臟病發,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他在席拉的公寓突然離世。
對費滋傑羅書迷來說,未能看到他完成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影壇大亨》當然非常遺憾。雖然如此,得知他在人生的最後階段終於調整好狀態,開始朝新目標堅定地邁進,總算感到欣慰。然而,應該是為時已晚吧,一直以來,他持續耗損身體太久了。
無論怎麼想他都死得太早──或許這就是史考特•費滋傑羅這位作家的命運了。至於我自己,四十四歲那一年,曾經這樣想過:「啊,費滋傑羅就是在這個年紀離世的。」 我當時人在普林斯頓大學(費滋傑羅的母校)擔任駐校作家,正在寫著長篇小說《發條鳥年代記》,深有所感地想著:「如果沒寫完這部作品就死去,一定會很不甘心。」
我為這本書選譯的作品,主要是他在竭盡自己心力活下去的灰暗時期所創作出的作品。然而,從中可以窺見他仍極力穿越那深沉的絕望、努力抓住一點微弱光源、緩緩向前邁進的堅定意志。那或許是費滋傑羅身為作家的強韌本能。他擁有克服自憐、不讓自己安於晦暗的力量。讀者如果能從這本書收錄的作品感受到,或多少讀出那樣的感覺,對身為日文版譯者的我而言,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
此外,我在為作品寫的解說中也提過,我曾譯過〈酗酒個案〉和〈我所失落的城市〉這兩篇(都收在《我所失落的城市》書中),都是我喜愛的作品,這次也重新翻譯過。
有關譯稿的審定,仍舊受到柴田元幸先生大力照顧協助,並蒙約克大學(多倫多)顧森教授(Theodore W. Goossen)的指導,在此特別致謝。此外要感謝中央公論新社的編輯橫田朋音女士,謝謝她對我翻譯費滋傑羅這份工作長期以來持續不斷的支持。
村上春樹
【出版人小聚 2022 特別場】
《一個作家的午後》
史考特.費滋傑羅/著,羅士庭、賴明珠/譯,新經典文化
村上春樹親選費滋傑羅 1930 至 1940 年的創作,他實際遭遇的困境就在這些作品之中──1930 年代費滋傑羅的人氣與實力皆大不如前。無論是著作的銷量與知名度,他都已被海明威超越。本該處於寫作巔峰的年紀,他竟似乎進入「衰退時期」。透過本書,村上春樹向我們解釋,費滋傑羅是「以日常生活為核心,讓想像力膨脹,並從中創作出小說的作家」,一旦生活消沉,便難以隨心所欲寫作。
文|村上春樹
1949 年生於日本京都府。早稻田大學戲劇系畢業。1979 年以《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新穎的文風被譽為日本「八○年代文學旗手」,1987 年代表作《挪威的森林》出版(至今暢銷超過千萬冊),奠定村上在日本多年不墜的名聲,除了暢銷,也屢獲「野間文藝賞」、「谷崎潤一郎文學賞」等文壇肯定,三部曲《發條鳥年代記》更受到「讀賣文學賞」的高度肯定。此外,並獲得桐山獎、卡夫卡獎、耶路撒冷獎和安徒生文學獎。除了暢銷,村上獨特的都市感及寫作風格也成了世界年輕人認同的標誌。作品中譯本至今已有 60 幾本,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及採訪報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