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揭圖樣,剖析字句隱喻,布置意圖,巧使手法,在解嚴後多年的課室內,都算得上義務教育中最基本的文學素養。而藏在文學織錦下,總有那麼幾篇的圖樣引人沉思逗留,因為它稀少又特別,勾勒各時代男女關係的真實樣貌。是以,〈虬髯客傳〉、〈髻〉、〈畫菊自序〉等篇作為管窺地球另一半人口內心世界的文本,性別意識總算不再僅屬公民課。
歷史是虛構的真實,小說是真實的虛構。不限小說,但凡在文本中讀懂的情感,更往往能讓人細膩共感未被完整言說的苦痛、遺憾、幽微。因此,往昔結束〈虬髯客傳〉一課,延伸教材我試圖讓學生們思索「小說是否能撼動現實」,遂擇定《82年生的金智英》,以小說中一位現代女性處處受制的處境,對照創造自唐朝傳奇中的紅拂逐夢俠情。或者復以《使女的故事》對比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女性墮胎並非憲法賦予的權利,反思二十一世紀對性別意識的態度,是否如賴和洞見一般——「時代的進步,與人民的幸福,原來是兩回事。」
更激烈的時刻,我會與學生談〈火車做夢〉,於此篇需從聲音入境的小說,密閉空間中的轟隆,白噪音,歐巴桑的叨唸聲,乘客的碎語,以及無聲,在在戳出秘而不宣,可凡是少女皆知的殘忍旁觀。並續讓學生讀全本是痛苦濃湯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羞辱懊悔侵蝕身心,書寫的作用又在何處可辨明?若想討論揭露澈底泯滅對身體尊重界線的,該說是導演李楊二○○七拍攝完畢的《盲山》,片中以大學生雪梅誤信打工訊息而慘遭販賣至荒村,一步步被逼結婚生子的故事,暴露完全喪失身體主權的女性悲歌。時隔多年,被網紅無意揭露的「徐州八孩案」比《盲山》更甚,暴力之餘,直接鐵鍊加身,失去身體也失去語言。駭人聽聞且行年有之的現況,不允別過頭,而該深刻凝視。
凝視的過程漫長煎熬,尤其在男校文學課想抽絲性別主義獨立論述,若這非觸逆鱗、挑神經之事,那便再無什麼能挑戰廣大的少年了。口中不說,「女性主義」四字自是令少年聞之暗暗色變,於是我邀請文學、社會學等領域講者,向學生分享工作場域中的觀察體悟,進一步反思為什麼我們都可以是女性主義者。
尖銳話題由年輕且深具風采的年輕講者們開啟,會不會消弭少年對性別主題的敵視?安排系列演講與課前引導,正是一場實驗。實驗常在網路匿名激戰區見到的仇女言論究竟有多麼根深柢固?而這又在多大的年齡發生甚且定型?
講者以「性別做為篩選機制,會讓社會充滿不公不義」為標題之一,繁例舉完,少年依然想問:「當男生需要當兵時,為何女權主義者沒有出來聲明『不讓女生當兵是性別歧視』?」有趣的是,這一題在下一位講師的場合上又被提及。這是確切的挑釁了。講者耐心解釋男性如何透過性的支配、軍事、政治這三件事取得男子氣概,而不具備者被視為次等人,是以美國早期的黑人、女人之所以不需當兵,不為特權,而是一件「被歧視」之事。至於少年最關心的,可查詢到二○一六年台灣網友針對「女性為什麼不用當兵」發起提案。最後國防部不採此案,理由是,「現階段於合憲合法架構下,考量國防實務需要及所需社會資源,無徵集女性國民服兵役需求及修法必要。」
然而少年並不領講者的情。當時線上演講連線還在,他卻即刻下線。我忖,過往所拋出的文本魚餌顯然不夠美味,只是聞了餌香但不願吞腹,而講者的專業消弭不了少年自我設定的受害者角色。
我想起曾在〈畫菊自序〉後的課後活動,指引少年們前往美術館觀賞並挖掘出日治時代於藝術領域活躍的女傑,設計出當時女性菁英的一日活動路線。或許有百分之一種可能,那會是少年曾祖母走過的路徑,而因女子劃時代的殊異,其日常行走亦成了經典。只是後輩無心聞問、不以為然,或許大量湮滅了這類的故事,不然少年會赫然恍悟:自己不是悲劇人物。
面對少年們欲忿忿開口宣洩的情緒,我開列的最後書單是《當我們重返書桌》與《性別島讀》,前者曾是清華大學大一新生共同教材,由楊佳嫻主編;而後者是王鈺婷教授主編,跨幅廣大,呈現當代性別研究角度如何縱切台灣文學,少年畢業後還可續讀,或作為進大學前的預熱。
離開單一性別校園,少年將活生生地面對男女共處的社會,與其說那需要短兵相接,不如說,若想扭轉女性頻頻受傷的成長輪迴,得自少年起就願意與少女一起認同不分男女皆有同等權利與機會,亦是 Emma Watson 以聯合國婦女署親善大使的身分發起的「He For She」運動精髓。
我找到藏在文本中的女性主義意識,而它的代換詞彙沒那麼多憤恨,因為真義是平等,這是最想告訴少年們之事。即便它還在未竟的,待所有人一同努力的征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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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圖片提供|陳育萱
獲時報與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藝術新秀與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作品入選《台灣民主小說選法文版》、《九歌109年小說選》、《九歌104年散文選》。著《那些狂烈的安靜》、《在黑夜抓蛇》、《南方從來不下雪》、《不測之人》,《佛蒙特沒有咖哩》。
■ 2022 八月號|454 期 ■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54:高中用性別文學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