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聯經出版的邀請,前文化部長鄭麗君重新翻譯《小王子》。
這是件大消息,不僅僅是因為她曾經有過的政治地位,也是因為過去她已多次提到此書對其的意義重大,乃至成為母親以後,也不斷朗誦予孩子。她提到當初收到再譯的詢問,是個「很難拒絕的邀請」時,幾乎讓人聽出語氣藏著的興奮。
人人都知道這本來自法國的《小王子》是不朽的經典之作,被問及翻譯時有無壓力?鄭麗君說:「我想,他的經典性不在定於一尊的正統性,而是在於對話。每個時代,每個人不同的生命階段重新再讀,都能夠帶著自己的經驗有不同的體會。」
她口中的不朽是流動的,茂盛如樹,持續生長。
暗藏著哲學思維:那些星球上的大人們
「其實小王子遊歷星球所遇到的大人們,是我們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的大人。」鄭麗君說。
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小王子》,正值叛逆之年,社會運動、政治運動在鄭麗君眼前一一盛放。她參與的同時,一面思及繪本中提及各星球的大人,「好像是在提醒我們,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盲目追求權力、財富,迷失在形式化、機械化的生活裡面。」她得保持警覺,莫要成為一份子。
話雖如此,本書的深遠,也隨其成長過程慢慢浮現,特別是近期因翻譯之故重讀,發現自己竟然還能看見更多。
她過去看的僅是怪誕本身,但「為什麼這些星球的呈現都如此怪誕?」她找到的答案是:「因為小王子帶著一個全然天真的本性,才能夠看出這些。看出這個世界中的大人盲目追求而不自知,把自己關進親手打造的牢籠裡。這是作者想要呈現的,卻不是帶著一種批判的眼光,而是透過小王子的天真善良、想要去和善的理解他們。」
此書中暗藏的深意,鄭麗君說是「存在主義想要凸顯的思考」,而存在主義亦是影響她最深理論之一。
「我們活著,同時思考為什麼活著?」她說,「我常愛提一件事情:當初從公職身分卸任,回北一女演講,有人問我高中畢業三十年,這段時間都在追求什麼?我會說在追求自由。學生時代追求做自己的自由,上大學參與學運以後,追求自我實現的自由。但我到了法國,念了政治哲學,裡面最核心處理的就是:個人的自由如何與社會一起共生?如何維繫讓每一個個體,都可以自由實踐他們理想的社會?」鄭麗君說,從那時候開始,她深刻體會到其所追求的自由不僅是自己,而是更多人的,那範圍龐大到「這一輩子有可能不會完成,但是你有了追尋的目標──讓每個人擁有追尋的自由,是我內心的政治。」
她的目標明確,卻是走得躊躇謹慎,言談中經常穿插幾句:「回頭來看,我不一定有成功。」但是本心仍舊是在的。
如是看來,《小王子》某種程度而言,似乎正具象化了鄭麗君的「本心」:無論走得多遠,都盼望有個良善的本質不滅,她再次強調:「不敢說做到多少,只覺得這本書彷彿一直提醒我:不要成為過去你不喜歡的大人。」
翻譯的困難:法文簡而深的哲學語彙
談到哲學背景,不得不繞回她負笈法國求學時的經歷。
剛開始學法文時,鄭麗君就對語彙中「思辯的語言」與「日常語言」的相通性感到驚奇。過去念的諸多理論,歸根究底,仍是於西方世界長出的,若沒有從最初的語言進入,經常充滿隔閡,因此接觸法文,對她來說似乎也就是探觸了某些哲學的本質,從思想的根本認識起。同時,因為法文的這層特性,她說:「法國的高中念哲學,考試也會考一兩題思辯題。其實不是在考哲學家的知識,而是透過念哲學的過程,讓你去『鍛鍊思考這件事』。思考就像是健身一樣,需要練習的。」
語言的哲學性滲透日常,也流入原著聖修伯里的筆觸,亦影響了鄭麗君的翻譯角度。
「過去我們都期待翻譯是信雅達,我想它依然是個很重要的原則,但是當再次翻譯的時候,書寫其實要具備一種可能性:就是忠於作者。也就是說,我選擇的中文,裡頭呈現出來的風格與閱讀原著的感受,至少要能夠與法文世界裡的哲學性相呼應。」
鄭麗君舉例,原著的語言相對簡潔,同時清晰,卻無處不見深刻的哲學意涵,「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作者,在聖修伯里另一本書《風沙星辰》有提過,作為一名飛行員,他熱愛的不是危險,他知道他愛的是什麼──是生命。」
她從文字感受出作者藉由詩的語彙、哲學性的思想,童趣的眼光,將個人生命經驗以及對於時代的反思句句呈現出來。為此,中文寫作有時強調「避重出」,意指同樣的詞彙,避免頻繁使用,然《小王子》其實經常出現重複的字句,鄭麗君幾番思考,決定保留,以此逼近原著的心意。
為孩子朗讀,也為成為大人後的你們
另一方面,如所周知,每一本《小王子》開頭最先印入眼簾的,並非其故事,而是作者欲獻予的對象:「雷昂˙維赫特」他是一名大人。隨後作者又註明:「所有大人都曾經是孩子(雖然很少人會記得這件事)。所以,我會將獻詞修改成這樣:獻給小男孩時的雷昂˙維赫特。」
從最後一句來看,這彷彿是一本童書。為一本童書翻譯,是否有必要花這麼大的力氣去詮釋?鄭麗君說:「在為孩子朗讀的時候,也許不需要詮釋這麼多時代性與社會性,更或是作者的人生。但我知道這本書雖然具有童書的形式,卻也是獻給每一個人的現代寓言。」
況且,她並不認為兒童無法理解,「我的孩子還小不識字的時候,透過朗讀,我發現他什麼都聽得見。聽見自然、聽見情感,聽見數學與科學,包括故事中的各種虛幻角色:精靈、天使、魔鬼……,這些都是很自然地活在幼兒的生命裡,鍛鍊他的感受力。」
她非常明白,這是一本童書,又不僅只是童書。裡頭對於現代性的反思,無論是資本主義的思考,或者是戰爭帶來的殘酷,以及生活中可能面對的艱難處境,「那些都是每個人生命中永恆的課題。如果深入的詮釋,能夠讓大家更接近這個作品,其實也就是我作為一個翻譯者能夠進行的工作。」
真實無法再現,亦如翻譯能做的,也只是竭力靠近原著的心,難以完全抵達。
然而面對經典,如開頭所言,比起「新」譯,鄭麗君作為翻譯者現身之目的,更像是一種邀請──邀請曾經讀過、尚未讀過《小王子》的讀者,有機會拿起這本書,無論是初次,或者再來一次。
既有文本不朽如樹,那麼閱讀的過程毋寧說是種攀上枝藤的體驗。始於足下,翻開新頁,探問自己這回能夠摸到哪一根枝蔓?
採訪撰文|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向予書苑」負責人。出版散文集《我家,或隔壁》、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創作範疇橫跨散文、小說、劇本、童話;同時耕耘評論與採訪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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