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學史上，「朱家」為重要且龐大的符號，一支影片百餘分鐘談論這個符號，坦白說，對作家、對導演、對讀者而言，都太過苛刻，因此，朱家別於過往「島嶼寫作」系列，分為《願未央》、《我記得》兩集，網羅兩代創作者的生命史。下集《我記得》，傳主朱天文欽點老友林俊頴執導。文學系譜上，他們同被列隊張派作家、三三集團，文學社團變成紀錄片的拍攝班底，會是一次藉影像訴說三三之後的記得與懺悟？抑或美學影像化的演繹呢？
「我記得」的起點
臨桌，他正低頭閱讀。外面人看簡直像一尊凝止不動的雕像，唯有他自己知道，內裡血液滂薄，五臟六腑都在搖動。他手中捧握的是《三三集刊》創刊號，封面湖藍色漩渦，宿著一隻大蝴蝶，上方題寫「蝴蝶記」。
寫作是一個人的事，但能與志同道合的同好談文論藝寫字，更令他寤寐嚮往。他寫了一封信，寄達遠方。很快，遠方的人傳來迴響。魚雁往返數回，一九七八年七月，他獨自搭車從中南部小鎮來到新店，抵達文學大觀園，參加三三舉辦兩天一夜文藝營。
林俊頴說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他永遠記得。文藝營的第二年，他考上政大中文系，指南路二段距離辛亥路上的朱家意外地近。他同其他文青出入朱宅，與年齡相仿的朱天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一回首，四十年。這段屬於林俊頴的我記得，他以文字記錄下來，「為讓團隊了解朱家」，他說，「我寫了近五千字，細數記憶裡的朱家。」才將文學朱家的精神意涵，翻印到鏡頭裡辛亥路的朱宅——稿紙糊起來的家。
不夠好，是因為不夠近
對一個出書動輒八萬起跳的小說家，區區五千字不難，深刻意識到難，是把島嶼寫作系列看完之後。「影像能立即衝擊感官，但思想可以反覆辯證的地方，及不上文學，」他說，「如何用影像去詮釋一個以文字為生命的作家，這是艱鉅的任務。」
艱鉅之一，閱讀、寫作都屬靜態，「整部片只有靜態，那有啥意思」，他笑了出來。朱家姐妹一冷一熱一靜一動，朱天文是「宅在家的巫女」，街溜子朱天心成日穿梭大街小巷，各自從性格裡開出文學來，剛好兜成一個動靜皆有的圓。
但話說回來，靜態畫面還能怎麼別出心裁？林俊頴援引戰地攝影記者 Robert Capa 名言：「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拍得不夠近。」如何近？他嘗試使用戰地記者那種手持攝影機，跑到朱家對面、當年胡蘭成住過的家，朝朱天文房間拍她整理東西、寫稿子的模樣。「在不去干擾、改變傳主的前提下，我們有企圖心，希望紀錄片可以有新意，在影像上豐富些，不排斥華麗畫面。」以華麗寫平凡，隱約與張愛玲美學隔空呼應。
文學紀錄片跟拍作家的生活、寫作模樣，文學作品不能不兼顧，在兩個小時內，要清楚介紹作家的文學作品，摘錄代表作金句是最常使用的方式。「但脈絡就不見了，不熟作家的觀眾該怎麼理解？」艱鉅之二，他小心避開光禿禿的金句摘錄，想辦法配搭朗讀、字卡，與雷光夏、林強的配樂，藉由情境來勾勒作品脈絡或論述。
「文字和影像是兩種不同邏輯、思考，不要妄想文字可以完全轉換影像，這是我得到的收穫。」他說。
記憶是文學，也是人格展現
林俊頴透露當導演是意外。二〇一七年十月，他隨朱天文參與紀錄片籌備，籌備會議上原本屬意謝海盟擔任導演，「天文連 opening 都設想好，但後來海盟推掉了。」
紀錄片的構想得重起爐灶。但紀錄片終究不是劇情片，沒有台詞要背、劇情要演，如何讓不熟鏡頭的作家，面對鏡頭保持自然平實，侃侃說話，拍攝者很重要，必須能信任，最好是熟人。可影片開拍在即，誰能短時間磨槍上陣？林俊頴的名字閃過朱天文腦門。
「天啊，我連拍照都不愛的人，怎麼可能當導演。」林俊頴拔高音量，面露惶恐。朱天文反覆說服：有侯導團隊。再說，紀錄片容許實驗、破格，相對劇情片模式，較有彈性。他想了想，答允了。
他很快構思好內容，文學寫作是中央骨幹，延伸講年輕時創立的三三集團和啟蒙導師胡蘭成，政治參與，和晚近十年積極投身流浪貓 TNR 計畫幾大塊。「我就像主編，把素材、想法、脈絡釐清。」他說。
當然，還包括定題。「我記得」是林俊頴第一時間的直覺反應，等到事後玩味，才發現朗朗上口的名字，呼應上集《願未央》大願未了，後輩耿耿於心；又剛好與朱天心小說同名，這本書標誌小說家寫作階段的轉捩點，「點出他們始終在寫作狀態，沒有鬆懈」；乃至於朱家過人的記憶力。正如梁文道評述朱天文、朱天心作品，提到：「遺忘本身就是一件不義的事情。」記憶是文學，也作為「義」的人格展現。《我記得》從開始，耳順之年的姐妹一同前往東京，為逝世多年的胡蘭成上墳，到三三之後數十年，朱天心仍惦記年輕時說「大話」的影響力，暗誓在往後年歲裡，「我都覺得我不可以過得比他們更好。」朱家歷歷在目、事事在心的性情與文學風格，款款躍現。
《我記得》不只刻鏤文學朱家的志業追尋，更勾勒出時間敏感的人，在記憶裡跋涉、修行。若說書寫抵抗遺忘，紀錄片或許是另一種「往事並不如煙」的寄託。
3/18《願未央》、3/25《我記得》全台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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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徐禎苓
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著有散文集《流浪巢間帶》、《時間不感症者》、《腹帖》。
攝影｜邱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