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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8】她以傷口示眾,而觀眾回報以傷口——專訪《美國女孩》導演阮鳳儀

by 曾勻之

阮鳳儀說,一開始,她其實比較想要當作家。

高三宣佈自己大學要考中文系,家裡那條楚河漢界又浮出來。爸爸告訴她,去啊,做妳相信的事情。媽媽第一反應卻是:呃,等一下,那有飯吃嗎?但叛逆囝仔阮鳳儀只想用力往前飛。台大中文唸一唸,她重新開竅:唸文學的人果然還是太少。「如果要成為創作者,我想試看看當更有影響力的那一 種。」

三十一歲這年,阮鳳儀以台灣新導演的身份頻繁奔波於各個專訪現場,說話語氣親和,偶爾又霸氣外露。她不諱言想當導演最早是看中這份職業的影響力,「畢竟電影作為大眾藝術比較能和娛樂產業或我們所在的時代有對話。」彼時阮鳳儀只是想說話,並沒想好要說什麼。或許她也沒料到,比起時代,她先一步對話的對象,是自己的心結。

這樣夠誠實了嗎?

繼 2017 年的短片《姊姊》,阮鳳儀編導自己的首部長片《美國女孩》,一問世就入圍金馬六項,其中更包括劇情片、新導演和原著劇本等競爭項目,還未上映口碑已衝到最高,許多影評稱其是「近年來最棒的台灣電影」。提到劇本的起心動念,阮鳳儀答得輕巧卻堅定:「純粹是覺得我看了這麼多電影,但是我的家庭故事還沒有被拍出來。」

電影中,剛升國中的芳儀,在移民美國五年後,因母親罹癌而舉家回到台灣。雖然能和許久未見的父親朝夕相處,但台灣已成「最熟悉的陌生人」。芳儀心繫遠在美國的好友和白馬,開始和妹妹失和,與母親衝突不斷。對阮鳳儀來說,這曾是一段吃力到讓她不願回想的日子。

時間再往前推,是在美國電影學院準備畢業製作時,阮鳳儀拿著寫好的 Personal Statement 站在台上,她很抖。「那時候在班上老師叫我們把創作自述寫出來唸給大家聽。我剛開始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麼。前面大家一定都是在試水溫,結果唸到後面每個人都淚流滿面,就看到有些男導演開始戴墨鏡上台。」她形容那個「越來越誠實」的過程,就好像諮商。

那時,老師總會踩住那條率先被畫好的底線問他們:「這真的是你的『最誠實』嗎?要不要再想一想?」這個疑問刻進了阮鳳儀的電影 DNA。我到底是誰、我跟別人哪裡不一樣——這是高三那個想當作家的阮鳳儀從沒想過的事。她開始寫劇本,關於她如何從一場美國大夢中醒過來。裡頭不只有矛盾卻漂亮的千禧年,也寫自己如何以妹妹為恥、如何頂撞母親的愛⋯⋯像一把梳開了青春期留在心上的倒刺,又痛又爽。

她也學著接受自己「並非什麼都懂」。製片人苗華川形容阮鳳儀的誠實使她成為一個 collaborate 的導演。有時照本排戲發現不自然,她不吝於去問場記、副導或演員應該怎麼做。求助過後,就有些生命長出來。例如她看見林嘉欣幫親生女兒掏耳的照片,和她討論改寫芳儀和媽媽的關鍵和解戲,成為全片的高光魔幻時刻;她也應莊凱勛的請求,讓他和角色原型——自己的父親見面,一頓晚餐過去,莊凱勛彷彿阮父上身。每個角色的自我創作,讓《美國女孩》有血有肉。

無論是作為一個導演,或僅是作為她自己,阮鳳儀始終如一。「我一直都知道誠實是最大的力量。所以不停問自己:這樣夠誠實了嗎?拍完《美國女孩》,我能說,我沒有任何的遺憾。」

媽媽,一種專門感知災難的生物

她的妹妹今年結婚了。婚宴當天,阮鳳儀在 Instagram 上發了張母女三人的合照,相中的她們彼此摟抱,愛意滿滿。看完《美國女孩》再看照片,又多了點「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電影中,姊姊芳儀總看妹妹芳安不順眼,氣她挑食,氣她不倒垃圾,氣她忘記帶鑰匙⋯⋯兩個小女生之間的劍拔弩張、愛恨交織,比兄弟關係更複雜,也更難釐清。事實上,阮鳳儀和她的妹妹只差一歲,比起姊妹更像同儕,「我們從小就是資源競爭者,競爭冰淇淋,競爭房間,競爭媽媽的愛,競爭爸爸的關注。」

姊妹關係白熱化,是移民到美國那幾年。「我看著妹妹,很明顯可以看到她跟別人不同。我當然也可以意識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但妹妹就像一面很討厭的鏡子,照出妳不喜歡的自己。」而母親則像一面照出自己悲慘未來的魔鏡,對十二歲阮鳳儀來說,「我就不想像媽媽那樣。我不想要得癌症,我不想只做家庭主婦。」

為何反抗母親?她對青春的省思也被寫進《美國女孩》,成為芳儀沒唸出口的演講稿: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因為她的恐懼會成為我的恐懼,而她的軟弱會使我軟弱。」

SARS 疫情爆發那年,林嘉欣飾演的王莉莉一邊做化療,一邊照顧兩個回台適應不良的女兒,還得擔心丈夫去中國出差口罩不夠用。大事小事、樁樁件件無法放下,王莉莉情緒不穩脫口而出:「要是我死了,看你們怎麼辦。」何以報答媽媽無時無刻的擔憂和付出?芳儀嘲諷父親上輩子一定欠母親很多錢,還是高利貸。這份無法償還母愛的愧疚也是阮鳳儀成長過程中的焦慮源頭:「華人家庭又特別容易感受到她這種付出是有代價、是要求回報的。雖然妳本能知道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當妳時刻被提醒,就會很害怕她再付出。」

母親是種容易感知到災難的生物。中文系畢業後,阮鳳儀準備申請去美國,人都還沒考上,媽媽已在擔心她生活費不夠用。甚至開始告誡她:不要拍電影,不要當導演,妳這樣壓力太大很容易得癌症。相較之下,父親總是告訴她「做妳喜歡的事情」。「我媽會覺得爸爸的放手是種不在乎。但作為女兒,和爸爸的距離對我來說是剛剛好的。我爸不會覺得我是他的一部份,但我媽會覺得有條無形的線讓我和她連在一起,所以我做什麼都很影響她。」

去年準備《美國女孩》時,逢武漢肺炎疫情,她和父母一起關在家裡近一年。她一邊寫劇本,一邊看著「今天誰洗碗」「晚餐吃什麼」的爭執天天上演。「只是我老了,媽媽也老了,就很像是糾結的毛線球稍微鬆開一點。」以為她已經無所謂被唸,阮鳳儀大笑:「怎麼可能?現在就是會深呼吸當作沒聽到啊!我也還在學著忍耐『她就是媽媽』這件事。」

心裡有觀眾

在她還只是個影迷時就很著迷家庭電影。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曾啟蒙她,小津安二郎的劇本為她所崇拜,法哈蒂的《分居風暴》和達頓兄弟的《單車男孩》更是被她反覆看到爛掉。她分享有次在國外參加是枝裕和《橫山家之味》的 QA 場,電影播畢後,有歐洲觀眾開玩笑問是枝裕和:「請問您是不是認識我媽媽?」原來地方媽媽可以突破語言和國籍的藩籬,這件事留在她心裡好久。

「我很常被問說:這是妳的故事,那妳是不是拍給自己看的?其實絕對不是。我從來沒有想把《美國女孩》拍成藝術片,一直都是以追求最大共鳴的情感為目標。如果只是給自己看,它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可能只會寫成日記,或是拍成紀錄片?」

她常問自己:做這件事最大的動力是什麼?必須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原生家庭的情感很左右我的人生。對我來說,拍《美國女孩》就像英文說的『Flip the page』——我想要翻過這一頁。而這一頁對我來說非常重、非常難,就是要花這樣的力氣、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作品跟很多人一起,我才能翻過去,去到下一章。」

《美國女孩》拍少女哭著求白馬和她一起離開,拍母親燒紙錢時的無語凝滯,拍一家之主悄悄在樓梯間掉下眼淚⋯⋯,都是向家人請求原諒的示愛,而觀眾陪著她輕觸傷疤。「我覺得我被深深療癒、被深深理解了。過去從藝術或電影中得到的東西,我有能力再去給予別人。大家的回饋和影評都是對這件事的確認,是一種『原來你也在這裡』的感覺,而不是我的一廂情願。」

阮鳳儀以傷口示眾,而觀眾回報以傷口。因為她願意承認「芳儀」就是自己的化身,觀眾才得以指著戲中滿是壁癌的房子,指著林嘉欣、莊凱勛、方郁婷說:這也是我的家,而他們是我的家人。

採訪撰文|曾勻之
1995 年生,寄居在台北的高雄人,寫作是緩解焦慮的繩索。不是在電影院,就是在網路世界匍匐前進。喜歡大銀幕上值得共感的一切,也愛那總在黑暗中現形的自溺之路。擁有一個佛系的粉絲專頁和 IG 帳號「許多事物的謎底都是普通的」。

攝影|邱志翔
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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