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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 年聖誕節,九龍石硤尾木屋區一場大火,五萬多位居民一夕之間無家可歸,香港政府在災場附近建平房作為「徙置區」,那是香港公屋的伊始。李駿碩第二部長片《濁水漂流》取材自 2012 年清場事件。那也是個冬天,深水埗露宿者在未接到事前通知的情況下,被政府人員強制驅離,家當更被人當作垃圾掃除一空。這部 2021 年的電影,也有場從木屋中竄起的大火。
我對深水埗的第一印象,來自梁詠琪和劉青雲那部被電影台重播到爛的《絕世好賓》。片子講白手起家的富豪為了改變獨生女的揮霍成性,便假裝破產使白富美搬離豪宅。梁詠琪原本僥倖父親在深水灣還有間祖厝,誰料下一秒就被打臉:「是深水埗不是深水灣呀喂。」嘩,差一個字天差地遠。那時的導演阮世生看這貧民區,是有好騙的賓妹、遍地是街坊的噁痰、屋內需擺十個捕鼠籠才能安睡⋯⋯,滿滿的窺虧奇意味。
那樣胡搞瞎搞、壓根不追求政治正確的香港電影,都像上輩子的事了。三十歲的李駿碩拍深水埗有份可察的青年愁思,他讓穿著破爛夾克的吳鎮宇看著巨大建案廣告,道出香港市民的肚爛:「深水埗是窮人住的地方,建造了這麼多高貴的大樓窮人還可以住哪?」相較於前作《翠絲》的批判過猛,三年後的《濁水漂流》可貴在一種平視,深水埗不再是貴族體驗庶民生活的影視城,這些每天在街邊嗑藥的露宿者,也非傳統定義的弱勢、受害者,整座城有醉生夢死的曖昧。
許多評論皆提到導演拍街頭癮君子,卻不明確交代這些角色背後的社會結構性原因,是最大敗筆。我卻覺得這恰好是李駿碩編導功力更進一階的展示。片中吳鎮宇飾演的輝哥在街上撿到一個平頭少年,問他叫什麼名字,平頭少年只說了三個字「無所謂」。後面我們才知道他原是豪宅裡的獨子,有個脫俗的名字叫「清軒」,不知道受過什麼重創,話都說不好,被家裡人找到時已不知道在外流浪多少年。
吳鎮宇頹廢、謝君豪悔恨、柯煒林失語、朱栢康狂暴、李麗珍隱忍⋯⋯他們為何如此?不是話都說不好,就是懶得跟你多說。這些角色身世的無從追溯,不斷回應到片中蔡思韵飾演的社工一角。身為片中唯一對露宿者輸出善意的仙女,最終不過是無罪要贖的擺渡人,在冥河上反覆自我安慰「反正誰也救不了誰」。正因為沒說死,這些偽善與不願(也無法)自救的角色,套用在任何群體身上都行得通,身為觀眾的我們因此有了盡情神遊的破口。
有趣的是,《濁水漂流》和陳果入圍三項金馬的《鬼同你住》可以打包作為今年的房市悲歌雙子,提供了看待香港民生的兩種視角,前者精美克制,後者放飛自己。同樣是失根,陳果讓賣凶宅的房仲與凶宅裡的鬼抱團取暖,被時代這把鈍刀瘋狂屠殺,濺岀或藍或黃的鮮血;而李駿碩則讓這些露宿者以一種「我就爛」的姿態,搖晃走入一場滅不掉的大火裡。
「我不是憂愁,是憤怒。」
因為這是 2021 年,關於房地產、居住權的議題先行儘管使這些電影「有點不好看」,仍能看見一股自嘲自毀、光有恨但無力的狠勁。角色們吐出的精美文案有時並非指向劇情,而是指向某種更龐大、更能難打倒的國仇家恨。過去「雖在谷底也要樂天」的港產片精神似乎就這麼死了,但它臨難不屈的肉身卻那麼硬氣迷人。拍得好看、拍得不好看的,都像還含著一口氣,在說:不如攬在一起死吧,我愛/恨著的你們。
文|曾勻之
1995 年生,寄居在台北的高雄人,寫作是緩解焦慮的繩索。不是在電影院,就是在網路世界匍匐前進。喜歡大銀幕上值得共感的一切,也愛那總在黑暗中現形的自溺之路。擁有一個佛系的粉絲專頁和 IG 帳號「許多事物的謎底都是普通的」。
劇照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