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這天,阮鳳儀說出一段巧合的經歷──早在今日相見之前,她就曾在經常拜訪的咖啡店讀到蕭熠的第一本小說集《名為世界的地方》。讀完書的當下她只想著:「多麽希望這是我寫的。」「多麽希望」,陳說著被寄放在另一個平行世界、未曾度過的生活,它在某時某刻與你擦肩而過,卻又還是能感知它就存在於遠方。阮鳳儀說到她喜愛奇士勞斯基的《雙面薇若妮卡》,生活在法國的,與波蘭的另一個薇若妮卡彼此從未見過,卻仍然能夠隱隱感應到她的存在與殞落。她也是如此設想靈魂。靈魂交換或許也就是「多麼希望」一種可能的版本、一種使「如果」發生的機遇。又或者,這實質更接近一段認知到自己「終究不會是」的過程,眼前的版本就是唯一的版本。在這次對談裡,蕭熠與阮鳳儀試著想像交換彼此的創作者身份,「如果」是導演、「如果」是小說家,會創作怎樣的作品?
阮鳳儀
——讀中文系的美國女孩。台大畢業後赴美國電影學院(AFI)取得導演碩士學位。信仰電影即生活,生活即電影。
蕭熠
——八○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在芝加哥,紐約,香港求學生活。曾獲台灣文藝營小說類首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入圍,《107九歌年度小說選》入選。作品散見各大副刊及《印刻文學生活誌》等。現居台北,持續生活寫作。著有小說《名為世界的地方》、《四遊記》。
阮鳳儀——看到蕭熠的小說,看到有創作者已經做得這麼好,就可以安心走其他的路了。
蕭熠——有時不是我去選它,而是它發生在我身上,就必須要寫它。
阮鳳儀——在創作裡的回顧不是感傷的,也並非向後撿拾遺落的東西。
蕭熠——我不會想要輕易感傷。
阮鳳儀——當我挖到B1,看到作者挖到了更深的地方,也會不斷繼續層層下探。這過程就像潛水,越來越冷、越來越看不見光,卻能看到不同的景物。
在出版《美國女孩》電影書時,編輯曾鼓勵阮鳳儀將劇本改寫成小說。她卻發現自己在三年的劇本訓練之後,已經習慣電影語言,不會寫小說了。「但是看到蕭熠的小說,看到有創作者已經做得這麼好,就可以安心走其他的路了。」
對蕭熠而言,她也已經很難去想像自己會拍出一部怎樣的電影。藝術大學裡的經歷已讓她知道,電影有很多方面需要妥協,到了最後也許和自己最初的設想相差很多。「寫小說不必和外物妥協,我會問一下自己,如果世界上沒有別人,會不會創作?」不必與外物妥協,不僅指不受現實條件所限,而是「只有我的經歷、我的眼睛說得出來」。彷彿僅是偶然的事件,在創作者筆下成為必須書寫的必然。蕭熠說到,「有時不是我去選他,而是它發生在我身上,就必須要寫它。」
阮鳳儀也是如此設想創作。對她而言,創作這樣的性質更接近於詩。她回憶起高中老師贈送的《泰戈爾詩集》。她最偏好泰戈爾年輕時寫下的《漂鳥集》,其中的一段話至今都影響著她──「我不能選擇最好的,但最好的選擇了我。」對她而言,這裡的「最好」並不是客觀條件,而是沒有強求、臨到此處的機緣,也是看待這一切事物時「最好」的心態。
無論電影或小說,都是由種種無法預期的機遇層層疊疊堆積而成。兩人手機裡的靈感筆記看不見創作的具體線索,而是夾雜著日常碎片,或種種難以追溯源頭的靈光一閃。蕭熠說,她的筆記通常沒頭沒尾,譬如「老年人的自尊心」,有時也想不起來為什麼當時把這句話記了下來。阮鳳儀則會將筆記做簡單的分類,抄下喜歡的句子,但有更多的片段被塞進無從分類的「其他」項目。
閃爍著光芒的語句,往往飲食採買或日常對話混置在一起。近身體驗的日常片段,無分鉅細的喜怒哀樂,似乎是無差別地積累成為創作原料,然而為了創作出更純粹的作品,創作者卻需要與之保持適合的距離,才能滌慮渣滓。
過往受到的建築訓練,讓蕭熠認知到建築的詩意實質是位處在「地下二層」,比情緒更深邃之物,因此「我不會想要輕易感傷。」
阮鳳儀也是如此在創作中處理經驗與記憶。對她而言創作是積累,也是深潛的過程,「我也在追求目前的極限在哪裡」。寫作劇本的過程中,她會讀遍涉及類似題材的作品。「當我挖到B1,看到作者挖到了更深的地方,也會不斷繼續層層下探。這過程就像潛水,越來越冷、越來越看不見光,卻能看到不同的景物。」
因此即便是寫到過去的經驗與記憶,卻更是為了清空、翻頁,抵達下一個未曾到過的地方。
「在創作裡的回顧不是感傷的,也並非向後撿拾遺落的東西。」阮鳳儀說到,創作《美國女孩》是為了讓有限的時間、回憶與情感得以清空。對她而言,是為了讓親情這團心中纏成一團的毛線慢慢鬆動,「普魯斯特說找回失去的時光,但我想要往前走。我感覺有個東西在把我往後拉,需要先回頭去把拉力解決,才能有空間往前進。」
電影與小說容納著日常經驗以外的存在,創作者試圖藉此渡越經驗與記憶之海,抵達這片他們未曾降落的地方。
無論在《美國女孩》或者《四遊記》,都可以看見一個作為他方的「美國」。對蕭熠而言,那是在夢想之地「成為別人」,從原本的自己位移開來;對阮鳳儀來說,那是在一片沙漠迷走之時望見的海市蜃樓,從別處折射而來的風景。
如蕭熠所說,真實和現實中間總是隔了一層,像是冰箱的燈,打開的時候是亮的,但我們永遠無法與之共存,許多事物都無法被確切命名,僅能嘗試去描述。或許更值得探究的是小說家在談話最終的問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人會想要描述它?」
採訪撰文|許楚君
一名從雜誌編輯台長成的雜食者,正透過各種路徑緩慢學習。
攝影|陳佩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