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精選】名實不符——徵友寫作秘訣與心法

芥川龍之介寫過這麼一則故事：一名年長的僧侶長年為了自己的鼻子所苦，他的鼻子「長五六寸，從嘴唇上方垂到下顎。如細香腸垂在臉的正中央。」有這樣特徵的僧侶，照理來說應該要感到慶幸，因為如果是一般俗眾，想必是娶不到妻子的，而他卻沒有這種煩惱；但相對而言，也有人說他是因為這個長相才出家的。無論旁人如何置喙，這與眾不同的鼻子都成為了話柄，壓碎了他的自尊心。為此，僧侶四處尋求方法，試圖把自己的鼻子變得跟尋常人一樣。在還沒有整型醫學的當年，從中國來的一名供僧提供了解方：用熱水浸泡鼻子再用力踩，將熱軟如泥土般的鼻子踐踏縮短。方法成功了，僧侶的長鼻子變成了短鼻子，但他卻主觀地感覺到，嘲笑他的人沒有變少，反而更明目張膽、毫不客氣地盯著他的鼻子看，甚至是在他面前對著鼻子指手畫腳。

在芥川這則〈鼻子〉的故事裡，僧侶無論改變自己與否，都是一樣的寂寞。我不免思索著，假使要徵友，僧侶該如何介紹自己？要不要附上自己的畫像？標上「18／5」，指的是鼻子的長與寬。

寫徵友啟事時，自我介紹，常常是存在跟認知的戰爭。

交友平台是寂寞與它們的產地，每個有意無意的透露都在等著被判定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的可能：有無可能？抵達哪種可能？自以為的我之外的可能？曾在交友APP無意間打撈到作家身影，意外的是他的自我介紹跟一般人無異，該有的照片、數字、斜槓裡的興趣嗜好，都茲附如尋常交友履歷般一覽無遺，心裡著實震撼了一下：原來在一般人的世界裡還是得照尋常規則來走，即便總是寫些沒有人看得懂的東西如他，此刻亦然得往一般人靠攏些。而我也因此弄懂關於商品與商標之間的辯證關係。

首先，一個商品的銷量差，並不是因為品質不好、功能太差，而是大家沒搞懂這玩意。我常站在藥局貨架前呆望，面對難以望文生義的藥品食品名總感到解離，若元錠、表飛鳴、愛倍潤、曼秀雷敦；但站在超商的礦泉水區前，不死心地將瓶裝水轉過一眼看穿的瓶身來檢視成分和營養標示：內容物，水；熱量，零大卡。但就連名字常致使誤會的一條根都有人買，一眼看穿的純水也有人偏愛。然而，賣得更好的，卻總是似乎看懂了卻又搞不大清楚的：「核酸DNA保持青春錠」、「電解離子水」，或是本以為單純不過的鮭魚飯糰翻過背面卻註明含有「鳥嘌呤核苷磷酸二鈉」。

其次，一個商品販賣的並不是內容物，而是販賣幻象。比方多年來大數據引我入坑的，是在網頁邊欄、小視窗、動態牆上跳出男性內褲廣告：輕薄透氣、居家性感，韓國歐巴都穿這個約會。點開連結如開啟龍宮寶盒，一陣煙霧以為自己也能如廣告模特，舉手投足，十里之內瀰漫費洛蒙味，關掉廣告立即打回頹頹老矣的人形。為避免自己真的變成一隻長年的鶴逡巡飛逝，只得趕緊下單，宅配青春，自己實穿實才發現，性不性感跟內褲無關，只跟包附其中的有關。商品是個願望附著物，像祭改後廟公給人的符咒或一斤六千的除障香。文案所記載的常常不是事實，而是自我實現的向量。

書寫一則徵友啟事是得把自己當成商品來看待的，倒不是物化，只是往自己身上貼什麼符號的餌，就會釣到相應的魚。得說一些好懂的：身高體重／烹飪／健身／手做；混進一些難懂的：閱讀／電影／攝影。即便這些詞彙都佔不到自己人生的百分之一。

對自己的描述常常是期望他人擁有的。比方「喜歡運動」（希望你也是）；「喜歡居家」（希望你也是）；「我這個人很簡單」，指的是：對複雜的事情抗拒，不希望被管束，甚至更希望他人能受控制。

貼滿美照的朋友總哭訴自己遇人不淑，不被了解，那也只能意思意思地替他掬一把清淚。

身高體重可以正負五，職業性別可以高斯模糊，日記如散文多少都允許虛構，我不稱其為說謊，而稱之為文字式修圖。〈鼻子〉裡的僧侶即便整形成功，卻也因為那早已破碎的自尊而渾身不自在。故事最後，僧侶清早醒來，發現自己鼻子又變回如細香腸一般掛在臉上，心情不禁開朗起來。「如此一來，一定不會有人再嘲笑我了吧。」無論如何都想要被認同的他，其實才不管鼻子長短。如同我們在交友檔案上故作姿態，也不過只是擺出一個自認能得青睞的側臉，獲得他人的一指愛心。

最後，我想起向田邦子在男性鑑賞法的〈水谷大〉這篇散文中寫道：最後請教他如何區別美術品的真偽？他回答：「熱度。」這個答案也適用於男人。

光看字面恐怕會誤會向田邦子的本意，她想說的是，真正的「男人」佔去世界許多目光，炙手可熱，但這樣的人只能是個藝術品。想佔有一件藝術品，是需要掂量自己的成本的。有形的成本，無形的成本。

寫徵友啟事，徵得的是對自己的認知。

你不需要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